【中國時報】明天已經來臨--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得主來台遊記文／雙雪濤 2011.05.25 晚上從夢裏醒來，感到有什麼東西在看我，原來是窗外一直亮著霓虹燈，推窗望去，台北似是不夜城。時近淩晨，路上通亮，偶爾一輛機車風馳電掣般駛過，後座上有一個雕塑一樣的女孩兒…… 到家的時候，瀋陽正飄著雨，火車的轟鳴聲褪去，窗外是向四處湧動的人。我提著行囊，踏在濕冷的地上，台北就像是天空之城，綠樹環繞，飄在雲間，越飄越遠。也許我曾在火車上睡著，之前美妙的旅行是一個已經被喚醒的夢。可手中的書還沒有闔上，上面豎著一排排似乎是我寫下的故事，和我自己那個筆劃眾多，看起來似曾相識的名字。看來這是一趟真實的旅程，我向雲間走去，曾在彩虹附近和飛鳥低語，現在折返人間，熟悉的塵世煙火又繚繞於眼前，忽然一道光芒在煙火中投在我的臉上，這是屬於瀋陽的太陽，明亮而稍欠溫暖，可已經足以讓彩虹慢慢消散，讓那些鳥兒飛回屬於她們的地方。 台北街頭初印象
九天之前，我第一次看見台北的太陽，伴著暖風和濕潤，籠罩我這個膽怯的異鄉人。喻婷伸出她的手，原來她就是那個一直致力於把我們運送過來的小姑娘，庭煒站在她的身側，靦腆的遞上他的名片，他是我們的司機和伴遊，還是一個遙控指揮，銷售消防器材的小老闆。我努力讓自己的喉嚨裏發出聲音，可只有我自己聽得見，我說：多謝，謝謝你們。桃園到台北的路上，他們的車上放出陳奕迅的歌，我的身體放鬆下來，我也喜歡他們喜歡的音樂，也許他們也會喜歡我喜歡的小說，這是讓我安心的邏輯。駛進台北市區，街上漸漸湧現出漂亮的姑娘，皮膚潔白，偏又在眼周圍畫出黑眼圈，我把目光壓低，滿眼的黑色絲襪，咦，這是王府井街頭的典型打扮，我於是相信，雖然是另一個華人世界，可我們都是世界不斷變遷潮流裏的一環。沒多久，又發覺有些不同，街上竟然沒有一個胖子，我期待了很久，始終都是瘦削的身影和婀娜的身體在車窗外晃動，不知是因為台北的胖子比大陸的更胖，胖到出不了門，還是這個城市裏根本就沒有一個胖子。賓館裏的接待人員帶著青色口罩，說話時溫聲細語，禮貌有加，可卻不抬眼看我，是不是怕大陸客帶來有毒的灰塵？房間裏的洗手間幾乎和臥室等大，一個座便所占的空間在我們大陸完全可以在塞進一個噴頭，是不是台灣人更講究上廁所和沖淋浴，而我們大陸人更喜歡把床搞大，好在上面施展手段？打開電視，歐洲足球冠軍聯賽已經進入半決賽，我想看看轉播的時間和場次，可連換了104個頻道，除了棒球就是佛法，嗚呼哀哉，我只好讓自己躺下，告訴自己，雖然我們都是世界的一環，可明顯對世界的認知和喜好大異其趣。 第二天的頒獎禮，我和培勛早到，王文華先生正在敲定所有環節，我們和他握手，他禮貌的說你們的書寫得不賴，然後把頭轉過，好像又開始醞釀一會上台的腹稿。小城的父親倒是熱情，拿著卡片式相機頻頻拍照，我不知道該喊伯父還是叔叔，於是只是說，您好，小城在哪裡？小城就在我們身後，轉身就看見一個剃了平頭的台灣宅男，帶著和我一樣的黑色眼鏡，可明顯比我優雅，可能他比我宅的更久。握手，寒暄，剛想問問你喜歡誰的小說和誰的電影？你的小說怎麼能把村上春樹和杜琪峰這麼好的剪接在一起？曾文娟小姐，王榮文先生，陳哲妮小姐，金多誠小姐，李麗玲小姐已經圍了過來，握手，寒暄，我不知道書在哪裡，想找一本來看，這時蕭青陽先生走了過來，握手，寒暄，我看見他手裏拿著我的那本《翅鬼》，封面是兩塊黑色的油彩，向對方接近中間卻有一條白色的鴻溝。我想，沒錯，這是我小說的色調和構造。 靠文字結識好友 頒獎禮上培勛緊張的半邊臉猛跳，眼鏡都要跌下來，小城拿著麥克佇立了三十秒，未發一言，我兩邊臉齊跳，說了一堆我自己都不懂的話，且越說越快，好像要把這二十幾年來的體驗說盡。等到了照相的環節，我笑也笑不出，想把嘴合上，裝作端莊的不行，腮又不聽使喚，攝影師直告訴我，就當你是拿了金馬獎，我心想，若是金馬，我豈不是要暈在台上，還得麻煩諸位抬我。瞄見遠處喻婷穿了一件黑色裙子，一步三擺的走來走去，和她給我的假小子印象完全相左，我才笑出來，露出兩顆東倒西歪的門牙。晚餐上，偶遇黃明正，我那時已經喝了四罐台灣啤酒，正操著粗糲的東北口音大講Martin Scorsese如何偉大，他無聲無息的坐過來，靦腆的好像他是第一次來台灣，而我像是在此混了很久的外省人。文娟小姐說他是台灣之光，他則小聲說，他要把台灣的文化帶到世界，再把世界的文化帶回台灣，像一個數字8，循環往復，川流不息，我才住了嘴，仔細看著這一個胸懷天下的同齡人，他的頭上似乎有些神性的光芒在緩緩升起，讓我不敢正視，五分鐘之後，他在我的書上簽上名字，旁邊畫了一個倒立的小人兒。 轉過天來，走進遠流，麗玲姐和眾佳麗在等我們，送我們他們做的書，並請我們吃他們常吃的客家飯。麗玲姐能說北京話，只要你注意聽，並且展開聯想，再加上她本人的提點，你就可以聽得出。我們就像是認識了多年的朋友，雖然培勛，小城，我，青澀有餘，閱歷不足，可沒有感到一點不適和卑微，我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作者，靠筆在這塵世上行走，就算是嘴笨又沒見過世面，可依然可以靠著文字走下去，並認識許多善良友好的人。席間我幾次離席抽菸，台灣看見天空才能抽菸的規定幾乎要把我弄死，菸蒂又不知道該扔向哪裡，放眼望去，一條街上都沒有垃圾，我這個大陸人的菸頭怎敢成為美麗畫卷上的污點，於是只好捏滅，塞進兜裏，導致我之後幾天，多次誤以為左兜裏有錢，掏出來卻是一把枯萎的菸頭。 晚上從夢裏醒來，感到有什麼東西在看我，原來是窗外一直亮著霓虹燈，推窗望去，台北似是不夜城。時近淩晨，路上通亮，偶爾一輛機車風馳電掣般駛過，後座上有一個雕塑一樣的女孩兒。 門外不一樣的天空 最後一天的夜裏，我們帶著陳哲妮小姐送給我的珍貴禮物，來到桃園，把酒高歌。小城因為要回軍營沒有來，我們在潮濕的路上擁抱告別，我向他用力揮手，他衝我堅定的笑著，走進捷運的站口，好像不是踏上歸途，而是征程。入夜，培勛首先醉倒，陳奕迅的《紅玫瑰》唱了一半，人就上了床。庭煒接著成植物人狀，我坐在他的胸口他都能呼吸如常，只是不醒。喻婷然後搖搖晃晃走向一個狹小的軟椅，像是練過柔術一樣盤在其中入眠。我則裝著一肚子金門高粱，瞪著雙眼把他們一個個看來看去，怕一閉眼就是告別的早晨。 飛機飛起落下，又飛起落下，我和培勛互道珍重，他已經累得要站著睡著，女友在家等他，我警告他雖是久別重逢，今天也要放自己一馬，未來還有很多小說要寫。他笑著走掉，背影竟和小城一樣。我買上車票，回到瀋陽，陽光一照，睏意便散去到九霄，強大的失落感像一只大手，將我捏在掌心。舞會已散，之後又是無數個平庸的夜晚和早晨，恐懼感襲入四肢百骸。可轉念一想，似乎又平庸的有些不同，因為一扇門已經被推開了窄縫，雖還沒有放膽走出去，可也已經看見門外有一片不一樣的天空。等我有膽那天，也許真可以像自己小說所寫，張開翅膀，飛去翱翔。渴望一直都在，踏上瀋陽土地的那一瞬間，達到頂峰，似乎後背發癢，翅膀在孕育之中。 在台北我和培勛同住的每個夜晚，培勛都要放一首歌來聽： 愛人，你可感到明天已經來臨 碼頭上停著我們的船 我會洗乾淨頭髮，爬上桅杆 撐起我們葡萄枝嫩葉般的家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