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年關戲(一)


 文/李宛霖
2012.07.05

那年的雪來得特別早,特別豐,十一月就茫茫一片了。城裡是吵嚷的,雪落是無聲的。初雪落下那天,人人都忘了手邊的工作,痴痴望著雪花節奏悠然地往下掉。瑞雪兆豐年,下雪好,來年有個好年關過。
 
城裡不常鬧大風雪,那年倒來了一場。十二月二十三早上,天高日清,冬陽燦爛,照得人像賴在棉被裡一樣舒服。沒幾天就要過年了,明天還得送灶君。街上又是人又是車又是馬,熙來攘往,鬧哄哄的,大家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就是因為這樣,瑞雪那天上街穿得不挺多。這次的出走是計畫性的,她早想挑個良辰吉日出走。明天是十二月二十四,家家戶戶送灶神。晚上肯定全湧到城隍廟前的大戲臺看年關戲去了。今年演什麼?呵,薛平貴和王寶釧。
 
她做好覺悟了,反正到時候回去了不起一頓打,再禁足個十天半個月。反正大過年的他爹能拿她怎樣,他捨得拿她怎樣嗎?一年一度,機不可失,就是天上下刀子她也要出走。
 
天上是沒下刀子,不過下了大雪。瑞雪是在吃過晚飯溜出來的,那時已經開始掉雪了。很輕柔,像鵝毛,像柳絮。可不一會兒,雪卻越下越大,還起了風。瑞雪在街上晃蕩,有點慌,商家都拉下門了,上哪呢。扯了扯領子,她冷了,放眼望去,只有一家小印刷廠亮著燈。
 
一陣特別冷的風吹來,她鑽進印刷廠裡。濃濃的油墨味兒竄上來,昏黃的煤油燈下,一個年輕的印刷女工停下手邊事,打量著瑞雪,眼睛直眨。瑞雪正尷尬著,想開口說點什麼,她卻搶先問了:「等余伯嗎?」
 
瑞雪眨了幾下眼睛,「嘛,」她隨口答著,腦裡飛快轉,這風雪是越刮越欲罷不能,走一步算一步吧。「這樣啊。」那個年輕女工朝她笑了笑,「坐著吧,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謝謝。」瑞雪抱著小行囊坐下。
 
年輕的女工繼續料理她的印刷機,嘎嘰嘎嘰,瑞雪看得出神。她與瑞雪年紀相仿,肌色雪白,五官深邃,長得一張溫柔好女孩的臉蛋。她的工作重複而且簡單,動作卻流露著一種優雅嫻熟。瑞雪不知道看了多久,聽了多久的嘎嘰聲。然後,年輕女工停下動作,看著瑞雪身後的門——這裡也嘎嘰嘎嘰響了。
 
「余伯晚上從不來的。」她對著瑞雪笑,沒有戲謔的意思,瑞雪好尷尬。
 
  「看你抱著行囊就知道了,出走啦?」女工清爽笑笑。
 
  「是啊,」瑞雪苦笑,「真挑了個好日子。」
 
  「要過年了還出走?」
 
「要過年了才出走啊。」
 
年輕女工側著頭,像是聽不懂。不過她笑了,朝瑞雪笑,瑞雪也朝她笑。
 
「你沒地方去啊?」
 
「沒有。」瑞雪挺苦惱地說,看著那個女孩兒。少時,她對瑞雪說:「我就住閣樓裡,你來躲躲吧。雪這麼大,你也回不了家。」
 
「真的?」瑞雪喜出望外,沒想到會遇見好人,還是跟她差不多年紀的好人。
 
「真的啊,」那女孩兒說著,「你一定是有什麼苦衷才會出走的。」
 
瑞雪好開心,她站起身來,熱切地對她說:「我叫瑞雪。」
 
「我叫冰冰。」那女孩說。
 
「冰冰?」瑞雪開玩笑地說,「那我們和起來,就是冰雪聰明了。」
 
 
閣樓很小,很窄。冰冰煮了薑茶遞給瑞雪,瑞雪感激接過,邊喝邊四處張望,空間已經夠小了,還塞了許多書。瑞雪沒上過學,她對於看書的人總是多了幾分仰慕。
 
「都讓你進門了,你得告訴我你為什麼出走了吧。」冰冰端了杯薑茶在瑞雪面前坐下。
 
「呃,那個啊,」瑞雪煩悶地說,「我想氣我爹呢。」
 
「為什麼啊。」冰冰啜著薑茶。
 
瑞雪深吸口氣,決定如實說出:「我……我住在戲班子裡,唱戲的,」她說,只見冰冰挑起了眉,問:「那個戲班?」瑞雪輕聲說,「朱家,唱京戲的……」
 
冰冰臉色一變,「我的媽呀,你是朱瑞雪?」
 
瑞雪比她更驚訝,她怎麼會記得她的名字? 一般人就記得吳晨英,記得紀慧明,記得匡四郎。誰也不會注意去看,戲單上還有朱瑞雪這個名字。她問冰冰,「你怎麼會知道?」
 
「問你們戲班賺了我多少錢呢,」冰冰直笑,「我聽過你唱紅娘。」
 
「別再說了,遭透了,」瑞雪不想回憶,「你是戲迷,應該聽得出門道。我根本不適合唱戲,是我爹硬逼的。」
 
「所以呢?你不想唱?出走啦?」
 
「我得給我爹一個教訓,」瑞雪越說越激動,「明天不是年關戲嗎?一年裡最重要的就是這臺啊。發現我不見了,他們一定急壞了。」
 
「你唱誰啊?」冰冰越聽越不對。
 
「公主。」
 
「那還成啊!」這嚇壞了冰冰,「沒你戲還能唱嗎?」
 
「了不起不唱到那兒嘛,」瑞雪無所謂地說,「反正沒人看我,大家都只想聽吳晨英唱王寶釧,不是嗎?」
 
這個名字讓冰冰眼睛一亮,「她是真的唱得好,」冰冰一臉仰慕,吳晨英唱戲,是唱到人心裡的,「我好喜歡她……不是,你唱得不差啊,你看,我就記住你了,你得回去唱。」
 
「你喜歡吳晨英啊?」瑞雪問她,冰冰點了頭,一臉小戲迷的樣子。
 
「她人好嗎?」冰冰問,瑞雪側著頭,不知道怎麼回答,「還…可以。」
 
「她欺負你啊?」冰冰看出了她的猶豫,「沒有,」瑞雪說,想結束這個話題,「你呢?你一個人住?聽你不像本地人啊?」
 
「是啊,」冰冰點點頭,「我北平人呢。」
 
「你爹娘呢?」
 
「我爹不要我和我娘,」冰冰說得釋然,「我娘前兩年走了,讓我來投靠余伯,余伯是我舅舅的結拜兄弟,可是我舅舅也不在了。」
 
  「我也沒娘,」瑞雪對她說,「我是小時候就沒了。」
 
  「你有爹啊,比我幸福。」冰冰對她說,瑞雪覺得有點難過,便說:「我好想去北平看看!我哪兒都沒去過,成天被關在戲班子裡。」
 
  「北平沒什麼好看的……小時候還有皇上看,現在沒了。」
 
  「你見過皇上?」瑞雪問她。
 
「當然沒有,誑你呢!」冰冰笑得開心。
 
瑞雪打她,也笑。她沒有朋友,戲班子裡沒有和她年紀相仿的女孩,而冰冰讓她感覺一見如故,「你為什麼喜歡聽戲?」
 
「我家住在戲園子後面啊,」冰冰說,「我娘在戲班子裡打雜,我年紀小,她就把我一起帶著了,這可好,看戲不用錢。」
 
「你這麼喜歡聽,怎麼沒去學戲?」瑞雪開她玩笑。
 
「想啊,」冰冰倒是點了點頭,「我娘不准,她說戲子沒一個好人——我沒有什麼意思,那是她說的。後來她堅持要我去上學堂,不帶我去了。我上完學還是溜去,她都氣得要打我了…….」
 
「你娘說得沒錯,」瑞雪向後一靠,很真誠地說,「戲子沒一個好人。」
 
「你不好人嗎?」冰冰對她說,她也沒有朋友,認識瑞雪讓她很開心,「你不喜歡唱戲啊?」
 
「不喜歡,」瑞雪果斷地搖搖頭,「不喜歡。」
 
「為什麼?」
 
「就不喜歡,」瑞雪說,一臉受不了,「不是真的,我哭出不來啊……看的人更奇怪,明明知道不是真的,跟著哭什麼呢?」
 
兩個姑娘聊了一個晚上,什麼都聊。瑞雪絮絮叨叨地說起戲班子裡的奇事:你知不知道,那個當家花臉兒、還能唱丑角的匡四郎,可是怪人一個,老提著一個鳥籠四處轉。紀慧明是戲痴,除了戲什麼都沒興致。冰冰說起北平,北平的雪比這早多了,又厚。紫禁城的牆可高著呢,可她沒看過裡面是什麼樣子,只看到雪一片一片飄進牆裡。
 
不知道聊了多久,瑞雪睡著了,就睡在冰冰旁邊,額頭抵著她的肩膀。然後,清晨的陽光照到臉上,她聽見了有人在唱戲。一時之間,她以為自己還在戲班裡,不然怎麼會有人在唱戲?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冰冰的床上,冰冰消失了。
 
「冰冰?」她輕聲喚著。下了床尋找她的蹤跡,卻只聽見唱戲的聲音從樓下傳來,是武家坡,有人在唱武家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