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血漢橋(十)


 文/陳念雍
2012.07.31

「晚什麼呢?龐興活得好好的,別怕沒仇可報。你要知道,龐興自小就練炮捶拳,天賦也高,他已有幾十年的功底。但我告訴你,甘鳳池的炮捶和宋派的不同,特重在氣,既是如此,便快不得。至於其他的要訣,你得慢慢領悟才行,真想報仇,便急不得、急不得。」不待甘伶還要爭取,鄧氏逕自說道:「以後你便會明白了,先回房睡去吧。」
 
照著鄧福臣當初所說的傳授方式與步調,甘伶心裡雖著急,但還是忍住不敢違逆。她整整又花了約四年時間才把其餘的五炮練完,棍棒兵器等也花了三年才全部傳授完全。有天早上,甘伶發現鄧福臣在院子裡打慢拳,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太極,但她馬上察覺,雖然在招式套路中加入了一些奇怪的動作,但鄧福臣打的不是別的,正是炮捶。鄧福臣正在打第一炮的「開門炮」,甘伶看著看著竟熱淚盈眶。
 
鄧福臣一個收式,站在原地不動,開口道:「知道了吧?」甘伶默默點頭。
 
發生了什麼事兒呢?原來,這甘伶邊看鄧福臣在打練「慢炮捶」,腦袋裡也自己練了起來,打著打著,竟越打身體越熱,一股渾然之氣自然湧出,竄游於體內,愈是認真練打,這氣流愈是踴躍,最後逼得甘伶不得不停止腦中的演練,因為她很怕那股無法駕馭的氣流會導致自傷。
 
光是這樣,已經夠讓她感動的了。
 
「原來這就是甘氏炮捶…太美了…」甘伶至此方明白鄧福臣的用意,因為她知道,若沒有深厚的炮捶基礎,妄自去練這種「慢炮捶」,不知會導致什麼樣可怕的結果。至於「炮捶基礎」,自然包括了六合氣功。她也第一次領略到炮捶可以這樣練,又可以練到這樣子駭人的境界。
 
從此便開始了慢十二炮的結合打練。
 
一直到鄧福臣病了、再也認不得她了,她還在練。
 
她還是看不到極限,每當她以為炮捶打到這裡大致已無進路時,過了幾天,定心下心來再從頭打一遍,竟又能發掘出新的物事,新的體悟。於是乎,她再朝著那一條新的蹊徑走去,往往遇到的是一個簇新的境界。
 
這樣鑽研著一種武學,近二十年下來,她忘記當年的屈辱了嗎?當然沒有!但唯一不同的是,她不再想要龐興等人的命。時代愈趨混亂,她感念於在這樣一個混沌的時代與社會裡頭,她能安身於這樣一種無邊無際的學習,她深深感激著鄧福臣給她的。
 
但,即便不再想著復仇之事,她還是有她必須做的事。
 
3
鄧福臣在背後叫她的名字時,虛弱的聲息簡直就像一縷鬼魂。
 
她雖然害怕,但還是不加思索就轉過身去。還好,沒有鬼,鬼不咳嗽的吧。
 
「乾爹!你醒過來了,太好了!」甘伶好久沒那麼高興了。
 
「趕快,快…快拿紙筆來…」鄧福臣樣子不比平常,現在可急的。
 
甘伶邊看著鄧福臣邊往門外叫喚:「忘仇,快過來!把紙筆也拿過來,快!」甘伶的奶娃甘忘仇已經長成個二十三歲的壯漢,沒練過炮捶,但卻從甘伶那兒習得了另一項功夫。
 
這鄧福臣睜著眼,卻好像總看不到眼前的人,他剛開始先是和兩人聊著,後來便交代了起來。甘忘仇一字一句寫下,最後,一字不差,鄧福臣完成了遺言,走了人。那情景如作夢一般,鄧福臣簡直像是從另一個世界暫時抽空跨過來似的。
 
簡單辦完後事,接下來,就是那遺言裡頭說的事了。
 
那遺言內容如下∼
 
我十來歲時,哪裡懂得怎麼做窩窩頭了?當時的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小土混,成天在京城裡晃盪。
 
那時的北京城比現在好不了多少,正經人士似乎不多,市井裡到處充斥著些無賴、土混、街霸、胡同竄子,還有一堆「棍」字號人物,好比光棍、土棍、惡棍、地棍、賭棍、訟棍、淫棍、銅棍、鐵棍……等的。這些個棍字號人物,平時行事得硬、橫、光、亮,要混出個名堂來還得懂得把這四種本事兒合起來「耍」。
 
那些個日子,我身邊全是這種人,但是,即便日子過得還不賴,有吃有喝又有點勢力,我打心坎裡並不喜歡。
 
我出身農家,自長記性以來就沒吃飽過,家裡實在捱不過去,會來京城是因爹實在養不起我,才決定在我十歲時託親求友把我送出去,原本是到一間米麵店連吃帶住兼學藝,後來不注意偷吃了人家的囤貨,被一屁股踢了出來;之後在街上認識了些狐朋狗友,仗著一手從前在鄉下學的莊稼漢太祖拳,我開始往城裡的黑處鑽,不是混勾欄就是小間寶局,幫幫臭靴或插棍的圍圍事,賺點小錢餵飽肚子。二十歲時,我在勾欄認識了她,她是在灶房裡幫廚的,若不是她瘸了條腿,恐怕也躲不過下海的命運,也輪不到我愛上她。我們在一起很久很久,有一輩子那麼久…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在我眼前消失…。任憑我怎麼找,還是遍尋不著,終於我絕望了,想她會離開總有原因的。我離開了勾欄,開始在「外頭」討生活,最後淪落到花子幫去了。
 
有天,我照樣低著個頭伸著雙髒手在天橋一帶乞討,正嘀咕著今兒個生意真差,沒想到一個人過來了,站在我跟前丟了顆銅錢,我連忙磕頭說謝,可那個人還不願走,我當下第一個念頭是後門橋的北幫花子頭來找碴,當下便一個翻腕要扣住那傢伙胳膊,再踢他一腳然後…跑。我前兩個動作都做出來了,只是都被那人給閃了去,我擠出吃奶力氣跑了老遠,躲在小巷後面吁氣,
 
才吁出第二口氣,那人竟又出現在我眼前!我說我不想打架,那人說他不是來打架的,接著便把來龍去脈講了清楚,說是沒瞧見過骨架這麼好、身手這麼俐落的花子,讓他開了眼界;又說別說花子了,就算是練武的也沒有人能在他面前使滿三招,還能在他面前脫逃的,我是頭一個。
 
我當時只當這人是個比花子還危險的瘋子,正思忖著怎麼脫身之際,那人給了我一個地址,叫我有空去他那兒坐坐,我隨便點了點頭,那人便有些高興似的走了。
 
八、九天後的一個下午,我實在餓得緊,昏昏欲睡之際,腦子裡便浮出那個地址,顛顛晃晃到了那人家門前,周遭看看,也不過是個貧戶,打消主意正要離開時,那人便來開門,見到我也未露奇怪之色,手裡還捏了一顆粗咧咧、黃橙橙的窩窩頭,我接過來便大口大口的吃,吃完了便要走,那人又把我留了下來。
 
一留又是一輩子那麼久,因為,至今我還是忘不了那顆大窩窩頭的美妙滋味,它勝過所有我曾吃過的食物,那氣味…直似天上才有…
 
沒錯,小伶,你現在心裡想的都沒錯。甘師父做的窩窩頭總是上下兩個一大一小黏在一塊兒,像個葫蘆…
 
我找著我媳婦兒的下落時,她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只打聽出她的死因,卻怎也不能理解她為何要走。她是病死的,死前,她付出身邊所有的銀兩與值錢家當,叫人把她的小孩送給人領養…
 
其實,我可以養活你們的,也可以保護你們的,只要我去…我去…唉…為什麼妳要走呢?為什麼…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