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當年事(十)


文/常凱
2014.07.15

趁著劇團集體南下演出的空檔,倆人去西邊南菜園的民政局領了證,出來後,因為錯過了中午的飯點兒,進了兩家館子,都被轟出來了。不知道是怕讓誰看見,他們一前一後,相互隔著很遠,跟做賊似的。站在光禿禿的街面上,身後是61路公車總站,餿臭的綠色果皮箱上,黃繡斑斑,北街簡易樓的爐子裡生出來的煤煙,飄蕩過來,白生生的嗆人嗓子,不細瞅以為是在下大霧。等紅綠燈的間隔,秦學忠走上來,說到南面那家掛著紅燈籠的飯館看看?圖個喜字,雲盛蘭張望了一眼,說「以後這個家你做主,不用什麼都問我,你是男人。」

變燈前,一輛菜車剛好停在兩人身前,「吧嗒吧嗒」的馬蹄聲愈走愈近時,雲盛蘭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頭看上去饑困交集的灰馬,他怕車鬥上掛著的爛菜渣和化肥水濺到身上,就想輕輕地往外拉她。但她不為所動,輕聲說「在戲台上騎了小半輩子馬,竟連真馬都沒仔細摸過一回,以後怕是也沒機會了。」

撩簾進門一問,果然營業,不過看著椅子都四仰朝天的倒在桌上,很讓人有種還沒吃就想走的念頭。牆面上的掛曆還沒來及換,木桌上也遍佈熏黑的暗圈。樓上有沿街玻璃窗可以落座,儘管上面油膩膩的有些粘手,但窗外阡陌相交的枯樹枝,將整條街割裂成萬花筒般顛鸞倒鳳的影像,悠遠處,偶爾有「玲玲」的車鈴聲送來,俯瞰下去,這條縱觀南北的窄街竟也十分綿長,像是一條海帶魚。

「這兒下午都營業,人還這麼少,手藝好不了。」秦學忠開始為自己的選擇感到後悔,言語中略帶歉意,女服務員白了他一眼。雲盛蘭卻跟沒聽見一樣,眨眨眼睛,麻利的翻起菜譜。

「別看了,能有什麼新鮮玩意,墊墊肚子,晚上吃正經的。來個尖椒土豆絲,番茄雞蛋吧。」

「時令菜這時候一律不做,要吃回家吃去。」女孩硬給了他一句,雲盛蘭樂了。

「那你們這兒能吃什麼?」秦學忠有點急,他努力讓自己看上去更像一家之主。

「我們這招牌菜就是烤鴨,大師傅是全聚德出來的。」

「就這地方還烤鴨?」他下意識想到烤鴨超過預算了,話音有點發抖。「那,就來一隻吧。」

「這時候做不了,師傅睡覺呢。」女孩忽然想到這個關鍵的問題。

「那你說這麼熱鬧。」秦學忠鬆了一口氣。「睡覺也得給我叫醒他,那不行,既然你把話說到這兒,今天就……」他可捏著軟柿子了。

「今天不吃烤鴨。」雲盛蘭抬眼看了他一眼,很堅定的說。「來盤糖醋里肌就好。」她又忽然和氣下來,軟軟的笑對女孩,將菜譜合好遞了回去。

折騰一上午,兩人難得安靜的坐下來歇歇腳,秦學忠看她握住茶杯暖手,隨性望向側窗的街景,那雙明媚的眼眸暮然沉落下來,竟也流露出一絲戳心的倦意。他想到要是並排坐著就好了,肩膀或許還能借她靠一靠,面面相對,鬱氣太重,怎麼看都像要說戲,不大自在,這就是兩口子了?雲盛蘭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懶懶地瞅向他,進而嘴角暖融融的擠出了一個弧度,弄得他竟覺出有些熱。

等菜時,雲盛蘭稍用手輕撫著頭髮,髮鬢處竟閃出絲絲白刃,時隱時現。秦學忠真想再細細的摸一摸那個紅本子,他反復遏制這個想法。可她卻對這回事意興闌珊,或許因為是二婚的緣故吧。其實秦學忠還有個疑惑比摸紅本更強烈,岳少坤口口聲聲說的「搭進去」,到底是什麼?為什麼要離婚?當初他喝多了,隻言片語吐出許多聳人的話,和劇團裡大家在傳的,都是不是真的?但他再傻,也能看出她不願提,也不會提。他告誡自己,紅本可以摸,這道雷池,絕不能越半步。

「糖醋里肌好,今天這個日子,吃點甜甜的東西,能記一輩子。」菜端上來後,她用這句話來寬慰他,還幫他把竹筷劈開。「來,趁熱吃。」

「這菜溜的不講究,油不夠寬,沒熱透就放里肌。掛糊也不勻,澱粉一進鍋就脫漿,吃嘴裡就面了。一看就是廚師為省火省時,急開大火,不顧火候。」稠密而濃烈的糖色散出一股膩人的焦味,看上去發烏。他用筷子扒了扒,又搭在盤子上,不吃了。「照這麼糊弄法,真點烤鴨也好不了。你嗓子行嗎?我弄杯熱水蘸一蘸,去去油。」
「那以後做飯你包了吧。」她夾起一塊里肌就往碗裡送,沒看他。

「我包就我包,包腔你看不上,包做飯還是沒問題的。」

雲盛蘭故意不屑的衝他一擠眼,輕翹著嘴的樣子,比這道菜要甜多了。

劇團裡能壓住檯面的,都走了,院子裡難得冷清一陣子,地上焦脆的楓葉踩在腳下咯吱作響。兩人進院後直奔團長辦公室,想趁這個節骨眼辦點正經事。但她還是讓秦學忠站在門外等,自己一人進去。雲盛蘭只想告訴劉團一人,算是正式跟團裡明確兩人的關係。她還提出住進秦學忠那間新分的一居室,岳少坤原來留給她的那套兩居,她想給自己以後在戲曲學校的學生做練習室。「但本團的人不能用。」

劉團眯著眼睛,用手摳住太陽穴,像在精算一道複雜的函數公式。「你的關係一起轉到院裡嗎?」他並沒對分房這個離譜的要求多問一句。

「不轉。」她立刻回答。

「兩邊職稱都想要?也就前任老團長有過這待遇。團裡現在這方面很緊張,你知道多少人惦記這個缺呢。」劉團沒給個明確的說法。「小何跟著去南方盯演出了,等她回來你找她吧。」

雲盛蘭僵硬著身子,拔地般釘在劉團辦公桌對面,不動,不坐。

「那秦學忠呢。」他揉了半天太陽穴,輕描淡寫著,終於吐出一句心裡話。

「你別動他。」她把聲音壓得很低,牙齒甚至有些打顫。

辦公室裡,一陣靜默。

劉團放下手,重新把眼鏡戴上,鏡架調整了好一會兒,臉上重又堆起熟悉的笑容,彷彿剛才那個人不是他。
「那我就再祝你,百年好合。然後,多為咱們團裡,培養人才。」

每當秦學忠站進橢圓形的大院鐵門裡,他總愛點上一顆煙,背朝當街,看向他家在筒子樓三層的窗戶。雲盛蘭一樣聞不得煙味,房間的爐子甚至都不能太暖,會把嗓子烤幹。懷孕的時候,她總長籲短歎的,說一定是閨女,因為她老想吃這吃那的,饞起來沒夠。還都是辣雞架子,鹹蘿蔔根,驢肉火燒,蝦仁餛飩這種京劇演員碰都不碰的。秦學忠每日煎炒烹炸,手腳並用,把琴師那點底子都用在灶台上了。而且他發現,她再也不提巴赫了,就連胎教階段,古典音樂也沒聽過一次,都用琵琶和古琴等民樂古曲代替。

「咱家以後誰做主。」有時他還會問。

「不都說是你了麼。」

「我是問對付孩子。」

「那也是你。」她想了想。

真等小孩生下來一看,原來是個兒子,抱回來倆人才知道這個一居室還是小了,騰挪不開,也不隔音。這小子生勁兒大,每到夜裡張嘴哭出來就止不住,隔壁就煩了,一開始還僅是猛開電視,再往後甚至傳來故意叫床的哼唧聲。雲盛蘭想下地找對方理論,被她男人勸住了。

「都是新冒起來的角兒,沒咱們那輩講究臉面,算了。」老秦反復勸也沒用,她心思亂,睡不著,怔怔地盯著灑在床單上的月光,幹硬幹硬的靠在床頭。

「咽下去吧,人活著,就是得把氣往下嚥。」他把腿伸過來,暖她的身子。

當然也有等孩子過完滿月,不怎麼哭了才抱回劇團住的,比如岳少坤。老秦還在納悶,他從哪突然也蹦出一個兒子。劇團裡很多去吃滿月酒的人,私下都在傳,岳團在外演出期間,相中了當地劇團的一個好女子,說是工花衫,其實就是個底圍子。和岳少坤一樣,會的太雜,只是生的標緻。岳團礙於職務,才不好過於聲張,如今名分辦得妥當,何主任還專程幫她跑下了戶口,關係也直接落進了團裡。雲盛蘭這才想起,劉團曾特意跟她提起調職稱的事,原來是想從她這挖個缺,勻給副團長的夫人。若不是師兄弟拼命攔著,她差點拎著穆桂英的燕綾刀,朝團長辦公室窗戶砸過去。

秦學忠很久沒摸琴了,在廚房搗蒜的時候,她問給孩子取個什麼名字好。他從廚房端著黑沉的蒜臼過來一坐,鑿擊缽底的「錚錚」聲和刺鼻的蒜泥味令她燒心,但這些都比不過老秦的一句話。

「就叫秦繪吧。」他幾乎沒給老婆反對的機會,因為「說好了這個家我做主,尤其是在孩子的事上。」名字是繪畫的「繪」,明擺著不願意讓孩子學戲,他拜師練的第一首曲牌就是《風波亭》。「是秦家的種,就扛得起這幅擔子。」雲盛蘭看得出,薦人出豹子,他掖著這個想法不是一天兩天了,就沒硬較這個勁。在派出所片兒警面前露個怯不算什麼,關鍵是怎麼跟師兄弟說這孩子。有個唱了大半輩子岳鵬舉的老生來看雲盛蘭,見著孩子搖頭晃腦的有股子愣勁兒,剛開玩笑想認過來當乾兒子養,一聽名字,臉就變了,摔門就走。

最配合的要數副團長,秦繪的名字一傳開,就像搶注商標一樣,他立刻給自己兒子取名岳非。團裡的人都說老秦自己傻也就算了,岳團這麼做就太不地道了,這不是誠心麼。雲盛蘭知道後瞞著秦學忠,找自己的師兄們幫忙,要他們抄傢伙幹姓岳的一頓再說。頭天電話裡連時間地點都說好了,有人還要幫著找面口袋,說先套起來,方便動手,他也看不見是誰。雲盛蘭不讓套,就是要然他知道她也有人,還得要往死裡打。結果第二天郊區有個部隊轄屬的渡假村要剪綵,哥兒幾個全跳上火車走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