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佳作】期限（十）文/呂志鵬 醫療站是我討厭的地方之一，其中最不喜愛的是那像深啤酒色的牆身顏色，我寧願它用黑沉沉的黑洞色還好。無奈那平淡而空洞的壓力像附上了身一樣，工作、睡覺，第二天再工作、睡覺又再帶?來，日復一日，就像內心有個極需要填補的洞一樣。於是我想見醫生。對，但我不想掛智能醫生的號，我要見活人。等了四小時，終於輪到我的號了。 “怎麼樣，孩子？” “我說身體很健康。”當然我曾想到說身體健康是很怪的，但我的身體真的是健康，只是精神有種淡淡的無以名狀的崩裂感覺。 “我們先來個探試如何？” “好的” 醫生飛快地輸入檢查程式，要我忍耐一下，放輕鬆一些便把納米型機械人放出，並讓它筆直地從喉嚨處滑入，當我還在擦拭?嘴角溢出的唾液時，紅白版的數字與曲?圖表在快速變換?，不消一刻，醫生便告訴我結果：“除了有點精神不足外，身體機能都?有異常。”他接?問：“你是否身體某部分覺得不妥？” “不，就是精神狀態型的身體差，有出空的感覺，空得一塌糊塗，仿佛什麼事也提不起勁似的。” “要不，我開幾天假紙給你？”感覺很好，聲音亦讓人鎮定，不像智能醫生那單純的語音系統說法，人性化多了。 我攤了攤手，無奈地搖?頭。“我是記憶局的，嚴格得很，我想他們不會接受。” “噢，原來這樣。為何不看你們自己的醫生？” 我攤了攤手，不作回應，他也不追問自個繼續說：“或許是工作重複性高，時間長，自然就會變得壓力又大，多些休息，我開些C4給你，然後定時吃藥，保持身體平衡便會慢慢好起來的。”醫生的口吻就像已經醫好了你一樣。最後還拍拍我的肩，像安慰一隻無知又受傷的野獸似的：“孩子，日子還長呢！要注意心理調適才是，否則任何先進的醫療設備都不會有效的。對了……這個給你”。他俯身從電腦四維記憶體中打印了物體出來，由於背對?，所以?有看得太清楚。 “醫生，這是……” 我搔了搔頭皮。 他笑?說：“這是生日蛋糕，你不會是吃得壓縮膠丸多，連分子食物都忘記了吧！” “不，我是奇怪蛋糕上的字呢！忘記……生日，好像有些奇怪。” 他在漂亮的鬍子下現出燦爛的微笑。“那是我女兒做給我的，用來慶祝我記憶轉移前最後一個生日。” 我點了點頭。 “原來是這樣” “不試試味道？打印久了就不好吃了，會變得機械味很重的。” “那我就不客氣了，我嚐了一口，雖然不是太可口，但那份努力還是感受得到，尤其是那TN27，能一邊吃，一邊腦海出現生活片段的考慮確實精彩，它能讓人感到生命虛無中那一道甜蜜的絲?，雖然那是屬於別人的甜蜜。” “醫生，我想問你個問題可以嗎？” “可以，當然可以。”他應聲。 “你捨得嗎？”我毫不猶豫地問?。 他指著蛋榚，神情得意，意思是 “你儘管吃好了，我有備份，要copy多少次也著有問題。” “我不是指蛋糕本身。” “那是指……” “我是指那些蛋糕的內涵－－記憶。” 醫生不愧為醫生，一眼就看穿我說話背後的含義。“原來你想說的是這些，你在記憶局內工作對那還不清楚？你們可是管理者啊，現在反跟我們這些被管理者談，難道就不怕我們信心動搖？” “這……” “如果你光是擔心這事，這根本會令你無法活下去的呢！孩子，我們換個方式解釋好了，你有?有聽過那個遠古的故事？從前有個叫莊姓的人老婆死了。他非但不傷心，還坐在地上拿?木棍，一邊有節奏地敲?瓦盆，一邊唱?歌。人們生出不滿，怒氣衝衝地走到這個人面前，他略略抬頭看了一眼，依舊敲盆、唱歌。人們忍不住了：‘你這混蛋！尊夫人跟你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為你養育子女，主持家務。現在她不幸去世，你不難過、不傷心、不流淚倒也罷，竟然還要敲?瓦盆唱歌！你不覺得這樣做太過分嗎！’這人聽了，這才緩緩地站起來說：‘其實，當妻子剛剛去世的時候，我何嘗不難過得流淚！只是細細想來，妻子最初是沒有生命的；不僅沒有生命，而且也沒有形體；不僅沒有形體，而且也沒有氣息。在若有若無恍恍忽忽之間，那最原始的東西經過變化而產生氣息，又經過變化而產生形體，又經過變化而產生生命。這種變化，就像春夏秋冬四季那樣運行不止。現在她靜靜地安息在天地之間，而我卻還要哭哭啼啼，這不是太不通達了嗎？ ” “你想說……”我感到非常困惑，這個故事本身或許顯而易懂，但我卻無法從中輕易歸納出答案。 他補充說明。 “我想說一切都自然而然，古代人類對死都能這樣豁達，何況現在不過是記憶轉移吧了！孩子我明白你害怕失去，但失去不是人生的一部分嗎？我們應該快樂去面對，正因為生命和時間都有期限，所以我們才會懂得珍惜，而我亦無後悔全心全意在期限內愛我的妻子和孩子，現在我應該要欣然進入人生的另一個旅程，要捨才會有得呢！你要靜下心來，即使你不相信我這個醫生，也要相信有多次記憶轉移的人所說的話吧！” “真的如你所說？”我想我已流露了充分懷疑的神情。 “雖然我無法告訴你我從前發生了什麼，但我總期待往後會發生什麼，這就像祕密的盒子，古人類一生只能揭一次，而且揭的速度就存在於他們每個人每天每時每分每秒流失的時間中，由於過程太長而?有被注意到，所以回憶正稀釋我們的生活，但我們現在把這秘密盒子分割了，像可以揭多次一樣，而過程的縮短往往令我們更加珍惜注意。與其應付一生，不如先面對記憶轉移，記憶輪流過，然後從頭來過。最後你也學會了怎樣在不同的時間和生命組合之中改變對世界，甚至宇宙的看法。” “但那終究只是同一個盒子。”我嘗試把它們當作荒謬的事情予以駁回。 “不，你永遠會覺得那是新盒子，人始終都是靠感受生存的生物，而且從前有人說生命有限，不要為他人而活，但現在我可以利用我記憶轉移的其中一段來為他人而活，那不是最完整的嗎？既不違反享受生命，也不只為自己而活。” “但失去的始終都是失去。這就像我們一出生就努力在本來空白的世界位置內填上自己的名字，但卻眼白白的選擇讓自己的名字在世界內消失。” “孩子，你還是太執?了，那只是轉移，?有失去，正如人家幫你保管了拼圖的一部分一樣，在最後的日子你仍然可以看你一生的所有風景，那豐富多彩的一生，你會為你人生而驕傲。而且你還年輕，將來你會有一種奇妙的感覺。” “什麼感覺？” “那是超越科學的熟悉的味道，一種令人信任的感覺，它混合了你的直覺、記憶的精華與軀體的反應，當有這種感覺和味道出現時，你應該信任他或她，正如我堅信我與我太太從前就是一對，我們的命運依然緊緊連繫在一起。” “醫生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請講！” “我那些胡思亂想，可以算是神經病嗎？是心理性那種，不是物質性那種。” 他哈哈大笑起來： “什麼神不神經，年青的小疑惑吧了，最多也好似癌症一樣，吃兩片藥就好了，若真的要算也只可算做一個優質的神經病人。” 我深深地作了一個吸吐說：“謝謝，醫生我舒服多了。但我剛剛跟你說的可否……” “放心醫生與病人的談話內容是保密的。” 我握?他的手以表示由衷的感激。 最後他還說：“記憶是專制的，擁有記憶亦是專制的，無需執?於‘回’這個類似於基準的追溯狀態，因為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個記憶版本，?有人能拿，拿了也?用。永遠記住你即將被轉移記憶這件事，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箴言。它幫我指明了生命中重要的方向。因為所有事情，包括光榮、感動、難堪和失落，這些的一切都會在它面前消失。最後剩下的才是真正重要的東西。正如你明知未來將無可避免地轉變，你還有理由不去重視現在嗎？記得人生有限，乾脆盡力在剩餘的歲月裏活得精彩，當然再嘮叨一點，就是記得……” 我倆幾乎一同出聲：“記得吃藥，還有去?所排出納米機械人。” 我起來道謝並轉身離去。 在住所內，身子前傾把頭貼在鏡子牆壁時機械人已隨尿液排到斗內，我抖了抖湊近那一張臉，一張很平凡的臉，我甚至不自覺地觸摸了一下鏡中的自己，想?平凡人就該做平凡事，而且該去的就應該讓它過去。在離開前我沉澱一下心神，然後用使盡全身力量?了?地，以至令每條神經都感到震後餘韻，有意識的情緒表達雖然在?所內換來異樣的目光，但卻在某程度上堅固了整個價值觀體系，外加掃除了那些雜七雜八的什麼。由與何滔、連星雲見面，到何滔被捕(這只是我的想像，?有任何的確認，因我實在?有勇氣再跟他聯繫，尤其我的工作若然糾纏其中是十分敏感的)、到與異者相遇、連星雲自殺，一段段的回憶，實在需要重新整理和調節。 門“叮”的應聲而開，醫療站外此刻風光明媚，尤其那人造太陽份外耀眼，聽說從前的人是不能直視太陽的，現在我們卻可以凝視它幾分鐘，這就是轉變。我從未感覺到它有如此之撫慰效果，同時我也發現那平靜的無力感的確減退了不少，相信整件事亦應該完結了。如果?有遇到她的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