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貳獎】西貢往事（六）
文/溫文錦
2015.8.24
「舅娘講，明天我們一起過去吃飯。」在手機裏寫好這則短訊，我想了想，又逐字刪掉，改為「明晚有空嗎？舅娘喊我們吃飯。」 簡訊發送後，水紅色的諾基亞手機很快閃爍出新的訊息，扶貞回覆道，「ok」。
自從我曉得手機可以直接傳中文簡訊給她，很多瑣碎的小事，我都通過短信跟她講。大概這樣做，是因為我不曉得怎麼同扶貞姐溝通的緣故。
因為想著晚上吃飯阿舅可能要跟我談論工作的事兒，早上起來我特地換了一套看起來成熟些的細格抽摺襯衫和小黑裙。邊吃早飯邊發懵的時候，我總不由得想著阿媽的話。阿媽的這個哥哥，有生以來只見過一次，加上今天也只是第二次，可是為什麼他們一家對我，親熱到多少讓人覺得有些茫然的程度呢？
可能是因為我，是唯一一個從老家過來的親人吧。
吃完早飯，我順手把碗洗了，拿了只蘋果站在屋外的廊簷下啃。初升的日頭暖烘烘的，照得院子璀璨動人。院落裏長出來雜草，越來越同扶貞種的那些鳳仙花們融為一體了。我偷偷睨了一眼對面的老太婆，她正一動不動地坐在自家屋門口閉目養神。對面那屋沒有院子，因此老太婆閉目養神的時候總把腳丫子透過天藍色的柵欄，伸到巷道上去。
真是個霸道的老人家啊！我邊啃蘋果邊想。
扶貞起床的時候已近中午，我不僅拖了地，洗了衣服和被單，連中午的飯菜都準備好了。
「咦？」扶貞走過廚房喝水時掀開鍋蓋看了看，「好香呀。」
「是我做的釀豆腐。」我說，「打算晚飯時帶過去，讓阿舅舅娘嘗一嘗。」
「不錯哎。」扶貞慢慢地眨了眨眼睛，拿著鍋蓋的手停在半空中，一臉溫柔地端詳起那在蒸屜裏睡得像瓷娃娃的釀豆腐來。我偷偷看著充滿食欲的扶貞姐，覺得她可愛極了。什麼時候見過那麼為食物心動的扶貞姐呢？好像還是頭一次呢。
「阿姐喜歡的話，吃午飯時就可以嘗一嘗呀。」
「好呢。」
從咕嘟咕嘟響的鍋裏冒出的白色蒸汽籠罩了阿姐的臉，她那樣子真讓人覺得嬌脆欲滴啊。
「那天那個人，是阿姐的男朋友嗎？」我搓著手裏的玉米，裝作很不在意地問道。難得阿姐有這麼親切的時候，不知不覺就讓人鼓起了勇氣。
「啊，你說什麼哪？」
「那個人……」
「沒有這回事啦。」
「可是，那人看上去很好的樣子。」我沖著她露出細細肩胛骨的吊帶睡裙嘟嚷道。阿姐好像沒有聽到我的話，喝完水後，徑直進去了衛生間，嘩啦一記拉上了門。隔著雕花玻璃看著她那影影綽綽的淡粉紅色影子，我想，可能是男朋友太多了，所以才說不清楚的吧。
出發的時候差不多快四點。午飯後打了個盹，然後收拾好東西塞進提兜，來到門口，太陽又澀又刺眼，院子裏的花花草草蜷得像脫了神。我用手搭成涼棚仃在額頭，呆裏呆氣地站著。
發呆的當兒，扶貞已經將摩托車從樹蔭下推到院門口，立住腳蹬，扣上頭盔後，邊系著頭盔的帶子邊轉頭對我說：
「小碗，你也戴上頭盔吧。」
「好。」
扶貞說起「頭盔」這個詞，感覺發音怪怪的，像是在說「積木」「烏龜」那一類的詞兒。
我放下拎包，回到客廳拿出掛在門背後的備用頭盔，稍稍拍了拍灰往頭上戴。可能是不習慣戴這玩意的緣故，覺得腦門被箍得緊緊的。
「笨蛋，戴的時候要向後轉一下啦。」扶貞叫我「笨蛋」的時候我稍稍愣了一下，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就走到我身邊幫我拿起頭盔重新扶正，還撇了撇我額前的劉海。被她扳正腦袋溫柔地扣上圓乎乎的頭盔一?那，我覺得整個人暈暈的。含有花露水清香的扶貞姐的胸部靠得我很近，她的嘴唇幾乎碰到我的鼻翼，我還來不及看清她的眼睛，她已經走開了。
這樣的舉動真讓人害羞哪。
阿姐駕駛的摩托車突突地響著，靈巧地在狹小的巷子穿行，那樣子就像慣於躲避獵犬的獾。坐在後座扶著她的腰，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傻乎乎地對阿姐剛才的舉動沒有回過神來。
是好看的女人，才會讓我害羞的吧？我覺得阿姐舉手投足真是沒得說。即便是像我這樣遲鈍的，不諳世故的高中畢業生，也暗暗地將她的魅力偷偷地吸收進腦海，反覆地回味。
在我浮想聯翩的當兒，阿姐「吱」地一聲停下車，我定睛一看，原來馬路對面有個騎本田的年輕男子在沖阿姐打招呼。那男人穿著牛仔罩衫，罩著鋼盔的臉看不清面容，他輕旋車頭，調頭逆行過車流，朝我們這邊開過來。
「嗨。」
「嗨。」
摘下頭盔後的男人看起來像個文質彬彬的文化人，不太年輕但也並不老，算得上是個溫和的中年男子。兩人打招呼之後的對話，我一句也沒有搞懂。只覺得阿姐同他說話的樣子像是親切中含有單純的包容的成分。
那之後摩托車依然「突突」響著繼續上路。戴著頭盔的腦門黏著嗒成一撮的劉海，很是不便，因為頭盔是阿姐給戴上去的，所以怎麼也不想摘下來重新捋一捋。沿途經過公園、學校、商鋪和人來人往的交通要道，加之路旁花花綠綠的招牌，看板和綠化樹，彷彿一一疊合了阿姐身上花露水味兒似的讓人難以忘懷。也許坐在她身後，那股香氣特別讓人在意的緣故。
車子很快駛進了中國人聚居的地方。在這裏，什麼都是濃郁地打著中國的商標。沿途的招貼、看板、門聯和燈籠倏突變成繁體漢字，擺放著熟悉商品的商鋪比比皆是。剛來的時候匆匆一展眼，因為是晚上的緣故，什麼都沒來得及瞄清。現在撲入眼簾，頓時覺得親切無比。
「快到了吧？」
「快了。」
阿姐開車時從頭盔後面露出來的被壓彎了捲髮，時不時地撓著我的臉。真心覺得，如果就這樣坐在她身後一心一意看風景，也是自在呢。
車子經過一個拱形牌坊，停在巷子邊的紅門院子。阿舅的家，晚上來的時候，恍然覺得深深邃邃的，現在青天白日的，覺得敞亮好多。我跨下車，跟著推車的扶貞姐走進院門。
羅漢松、榕樹、棕竹、海棠等等各種各樣的植物灌滿了庭院。深青、茶青、卵綠、綿靛藍、郡綠和濃稠墨綠，各種青青綠綠，說是灌滿，一點兒也不過分，連石階和鐵架子上，都層層疊疊地擺放著各式盆景。先前來的時候，天太黑，只覺得魆黑中一片浮青在院子重遢，沒想到敞亮了是這般光景。
「媽，我們來了。」扶貞跨進客廳，擰開了吊扇。越南話母親的發音，同中文一模一樣。
我隨著扶貞走進來，脫下汗津津的盔帽，用手扇著風。裝著釀豆腐和武俠簡裝本的提兜，順手放到了客廳的桌上。
客廳看上去陰涼涼的，實際上空氣仍是滯悶。老舊的檀木傢俱在沉寂中發出暗啞的光。扶貞從八仙桌上拿起陶罐，給我倒了碗涼茶，又給自己倒了碗。我喝在嘴裏，覺得澀澀涼涼的，大概是夏枯草一類的涼茶。
「我去廚房找阿媽，你就在這裏呆著吧。」扶貞喝完茶，將碗扣回原處，轉頭跟我說。
我點點頭，兀自低頭喝茶，突然想起提兜裏的釀豆腐，便也拿出來去了廚房。
廚房在後院靠近花圃的地方，潮乎乎的，走進去便聞到一股濃濃雞湯的香味。大概是放了生地土茯苓一類的藥材，聞起來清清澈澈的，一時之間不免讓我有些犯鄉愁。舅娘正在蹲在地上剝毛豆，扶貞撩著粉沙色的奧黛裙緣，也蹲在一旁幫手。脆生生的陽光灑落潮涼的廚房，光線恰恰只落在她們手邊。
「舅娘，我來了。」
「哎，細碗來了哎。」
阿舅舅娘總叫我細碗，不曉得是母親在電話那頭介紹我的時候，沒把名字搞清楚，還是他們口音重，喜歡把「小」喚作是「細」。 「舅娘，這是我做的釀豆腐，你們嘗嘗。」
「哎，細碗乖。」舅娘起身往圍裙擦了擦手，接過我手裏的保鮮盒。
我擰開水龍頭，將手伸到冰涼的水龍頭下，將手洗了個透淨，轉頭低在地上揀起毛豆來。用濕水熬煮過的毛豆滑溜溜的，輕壓豆莢豆子便噗嗤一通滑出來，簡直像是逗孩子。
扶貞同舅娘嘀咕了幾句越南話，因為不懂，我便自顧自地??地剝著豆子。扶貞倒是說著話，時不時地將幾粒豆子塞進嘴裏，我也學著她嘗了嘗，半生不熟的毛豆味道怪怪的。
「喂，說你呢。」扶貞突然轉而用普通話同我講。
「唔？」
「住得慣不？」舅娘說。
「恩，挺好的。」
「看樣子細碗挺喜歡這裏的生活啊。」
「哎。」
「乾脆嫁到這裏來好了。」
「啊……」我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只好傻傻地笑了。
「你阿媽身體還好嗎？」
「還好，就是老犯鼻炎。」
「哎，有空讓她過來這邊玩。」
「好的。」
我們很快剝光了一筐毛豆，剝出來的豆子擠在寶藍大瓷碗裏，綠晶晶的看著真熨心。
「細碗出去玩吧，阿舅就在園子裏。這邊我們來就好。」舅娘說。
我看了看扶貞姐，她起身卸下蜷在膝頭上的奧黛裙角，拍了拍裙子，笑著對我說，「去啊，看種樹去。」
「好，要幫忙就喊我噢。」
扶貞姐親切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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