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河童之肉（二十七）

文/黃唯哲
2015.8.25

32.
 
他記得很久以前，為了準備他第一次在經理級會議的報告，他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每天晚上都在練習如何掌握時間，如何將自己的話說得清楚，如何確保長官們臨時的發問，自己能夠完好得答覆。報告當天，他怯場了，他緊張到胃整個絞痛，整場報告像在念稿，說話結巴，當時的副總生氣的說，這是有史以來他聽過最糟糕的報告。
 
與孟熙見面的前夕，比起那次報告的緊張感，根本是小巫見大巫。他全身發燙，必須泡在注滿冷水的浴缸才能冷靜下來。
 
永城跟妍婷事前做了不少推敲，最終他們獲得共識，兩人都覺得不要讓孟熙看到他河童的外貌比較好，雖然他的聲音變得比較尖銳，但其實還是能分辨出他的聲音。
 
妍婷已經告訴孟熙，其實爹地這一陣子因為很嚴重的病無法下床、無法說話，又怕傳染給她，所以才會搞失蹤，但是現在他病稍微好點，醫生讓他住在家裡養病……，其實這個理由非常彆腳，但孟熙畢竟還是個小孩，聽得一楞一愣的，似乎全盤相信了，只怕她要是再大一點，這招可就不管用了。
 
總之，兩人見面時，永城會先穿上浸濕的浴袍，外面再罩上一件雨衣，然後他會躺在床上，床墊會事先覆上一層垃圾袋防水，然後蓋上數層大棉被，將他整個人都包得密不透風，只讓眼睛稍微露出一點，到時唯一能動的只有他的雙手，但整個手臂也會包上一層棉被，手掌也會戴上三層棉質手套。
 
妍婷已經出發去載孟熙過來，不到兩個小時後，他就要跟女兒見面，卻臨陣退縮，突然覺得這不是個好主意，既然他已經無法抱著她到處玩，無法繼續陪她成長，出席她的畢業典禮，或是在她失戀時放話要去教訓教訓那個王八蛋，那這次父女的見面還有什麼用？！妍婷才是對的，他的確應就此消逝在女兒的生命中……可是他實在無法遏止能夠再看到女兒的興奮，他覺得自己好自私。
 
放在洗手台邊的手機終於響起，前妻傳來訊息，告訴他十分鐘後她們就到了，他趕緊爬出浴缸，套上濕浴袍、裹上濕浴巾，回到房間縮進被窩裡，床墊下方的垃圾袋不斷發出沙沙的摩擦聲。
 
很快地，他就聽到大門口傳來開門聲，聽到妍婷跟孟熙說話的窸窣聲。妍婷開門走進他的房間。
 
「路上還好嗎？」永城問。
 
「不是很好，要出門時，她突然哭著說不想看到你，費了一番功夫才把她勸上車。」
 
「……也難怪……。」
 
妍婷開始幫永城蓋上一層層的棉被，將他塞的密密實實，確保他的河童四肢不會露出來，最後連頭部也被小毯子給包住，全身上下的窒悶感漸漸強烈，他的皮膚也因為悶熱而逐漸升溫，而且他無法動彈，雖然有些難受，但他必須得忍耐。妍婷再三確認永城是否都包在被窩裡，才滿意地點點頭。
 
「好了，你忍得住嗎？」她問。永城發出一聲咕噥代替回答。
 
妍婷走出房間後，縮在被窩裡面的永城發現自己心跳聲大到像在打鼓，他根本沒有做好心理準備，他該跟女兒說什麼？他能說什麼？他並沒有站在女兒的立場去想，如果最親近的父親突然一聲不響就消失在自己的生命，沒有解釋、沒有道別，如今突然又說他其實是生病，希望她能來探望一下，即便對一個剛滿八歲的小女孩而言，想必也是愛與恨交織的複雜感受，複雜到她的心智尚無法瞭解、無法訴說那種心底深處的強烈苦楚。
 
正當永城陷入自身的厭惡時，妍婷已經將孟熙帶進房間，房間沒有開燈，只有床邊一盞小檯燈，當孟熙遲疑地走向病床，躲在被窩裡的永城一看到他的寶貝女兒的神情模樣，對自己的責備像顆炸彈般在心中引爆。
 
女兒瘦了，頭髮更長了，即使年紀還小，卻已經散發出一股憂鬱小美女的氣質。她的眼圈下稍微黝黑，這不應出現在她這個年紀的特徵，卻掛在她悶悶不樂的臉上，他得負全責。
 
「爸比……。」
 
「嗨…孟孟。」
 
「爸比，你怎麼包成這樣？」
 
「因為我生病了，包成這樣才不會傳染給你。」
 
「爸比…你為什麼都不打電話給我…我好傷心，以為爸比不要我了…之前我好討厭你……覺得爸比是全世界最壞的人…。」
 
「孟孟對不起，爸比不是故意的，我也很想孟孟，可是你看我變成這樣了…。」
 
「爸比對不起…之前這麼討厭你，可是看到你這樣，我覺得爸比好可憐…。」
 
「沒事的孟孟，爸比會好起來的，等我好起來，就又可以帶妳出去玩，帶妳去國外看無尾熊。」永城帶著哭腔說，為了女兒而哭，為了自己再度拋下無法遵守的諾言而哭。
 
孟熙的下一個舉動沒人預期，站在一旁的妍婷來不及阻止，孟熙便已經跳上床抱住永城，女兒的重量如此沉，仍比不上他心裡的愧疚。永城用眼神示意前妻一切沒事，然後他顫抖地抬起包著毯子的手臂，笨拙地將手掌放在女兒的背上，溫柔的搓揉著，孟熙將臉埋進被子裡，壓抑許久對父親的思念瞬間解放而出，宏亮的哭聲如海浪般一波接一波。
 
他多麼想伸手掐掐孟熙的粉紅雙頰，將她緊緊的抱在懷裡，讓兩人的心跳聲合而為一，賦予她祥和與平靜，然而，如今他卻只能隔著厚厚的棉被，感覺不到她的體溫，連最基本的擁抱都辦不到。
 
醒悟之後，前陣子投身於河童肉、性慾的狂放行為現在看起來只有愚蠢二字形容，雖然他對孟熙的愛不變，對於妍婷的愛…也從未真正放下，然而他已經失去了人類的皮囊，肉體雖只是軀殼，卻是維繫著他與外在環境，與他們三人的生活的重要工具。
 
他現在才真正瞭解，自己變成河童，衝擊最大的不是自己，而是孟熙與妍婷這兩位真正在乎自己的人，而他卻不負責任的放任自己墮落……今後，他將再也無法擔任前夫、父親，甚至是一個人類的責任，他不應該因為自己眷戀於過去而用隱形的繩子綁住母女倆。
 
永城抱著孟熙慟哭著，不斷施加力量緊抱著孟熙，卻只能透過厚厚的棉被，感受到女兒虛浮的存在。他心裡已經默默做下決定，這個決定會再度傷害自己、傷害母女倆，但卻是個正確的決定。他酸苦地想著，這也許是他這輩子做過最正確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