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貳獎】西貢往事(十二)


文/溫文錦
2015.9.1

停下來時才發覺腦門上盡是細細密密的汗珠,我靠著樹,用腳搓了搓樹下的泥,心想要是帶了零錢,在剛剛的咖啡桌坐下來喝一杯冰咖啡也是好的。
 
扶貞回來得同平常一樣晚。在熱烘烘的床上輾轉反側的時候,我聽見了門響。那女人,終究還是回來了啊。我屏息半晌,只聽得阿姐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經過,心中預期的男人的腳步聲並沒有響起。
 
只是寂寥的,阿姐褪了高跟鞋的腳,踩在黑暗中水磨地板上的聲音。
 
第二天依然是個大晴天。晴得分明純粹,連院子裏的鳳仙花都快蔫敗了。我把洗臉剩下的水倒在花叢裏,幹幹地盯了一會兒蜷成小卷的鳳仙花葉子,便轉身收拾東西去上班。
 
自從在萬曆堂上班以來,我的早餐幾乎都是在車站旁邊的一家河粉鋪吃的。一忙起來胃口就大了,吃得就更多了。待我急急地吃完早餐趕上電車時,已經八點十五分了。店鋪離我們住的地方正好三站地,十五分鐘的話有點夠嗆。擠在早晨的充滿活力人群 的電車廂裏,扳著一晃一晃的扶手環,不由得想起阿媽昨晚對我說的事情。
 
說來也怪,之前在家時,阿媽從沒對我提起過什麼要思念阿爺的事情。忌日那天阿媽會早早起床,在院子擺好海菜、腐竹、腰果、發糕等素七樣,要求我們小孩跟著一起燒香上供。阿媽還總是自己摺元寶燒給阿爺阿婆,說買的太潦草,還是自己摺的好。
 
懵懵懂懂地,跟著大人一起度過了這麼多個阿爺的忌日啊,我胡亂地想著。
 
站我前面的是個穿白色奧黛校服的女學生,好像正在塞著耳機背英語單詞。好幾次我怔忪地盯著她的後背看,過於貼身的奧黛顯出文胸帶勒出的多餘的肉,書包是淺綠色的,鼓鼓地跨在右側怎麼看都和這一身白校服不搭。
 
隨著電車忽快忽慢的駕駛,我一面抓緊手環微晃著身子調整著自己跟前面女生的距離,一面竭力地回憶著對我來說幾乎素未謀面的阿爺,把之前從阿媽擺好的供桌上看到的阿爺的笑容同我嬰兒時代的照片聯繫起來,就是那樣一個老爺爺,將我抱在懷裏,開心得如獲至寶的樣子。
 
好多次了,也只能回憶到這個。
 
離開中國,遙遠的阿爺卻變得親切起來。那是隔著二十個忌日的阿爺啊!是我一個人生活得太久,思緒被過濾得乾淨得緣故麼? 電車毫無預兆地「哧」一聲?住車,抬眼一看,白色奧黛女孩已經不見蹤影。到站了,我想。車門外是洶湧的天光色,才八點多,陽光就燦爛得離譜。燦爛陽光下攢動的人群裏,有大半是流著中國血統的越南人罷?
 
懨懨地趴在櫃檯上,幾乎快要睡著了,腦門前頂著看了一小半的《浮生六記》。好看的武俠書都看完了,只剩下這種看得直讓人打瞌睡的古書。門口那只關公的黑臉照到太陽的時,正是阿舅和阿丁中午休息的時間,只剩我獨自一人呆在店裏,無聊得與瞌睡作鬥爭。
 
我從兜裏拿出手機,插上耳線,打開音樂播放器聽起歌來。聽的是Beyond的《真的愛你》。澎湃的鼓點激越著腦門兩側的太陽穴,我跟著小聲地哼哼著,多少有些振奮起來。
 
手機裏存了一百多首歌,都是我來越南之前從電腦拷出來的,都是像什麼陳奕迅啦,王菲周傑倫之類的流行歌曲,也有搖滾一點的像Behond樸樹和黑豹樂隊之類。在異國他鄉插著耳塞聽著中文的歌曲,感覺格外的爽利。每次我戴著耳塞走在喧鬧得令人咂舌的街上,撲面而來的異國風景和耳朵裏傳來的鄉音情懷交相融匯,有股說不出的溫柔。Behond的《光輝歲月》《海闊天空》和樸樹的《那些花兒》那幾首都快被我聽爛了。
 
正哼得起勁,手機嗡地響了。
 
「喂。」
 
「細碗哪。」
 
「哎,舅娘。」
 
「今晚過來吃飯,五點就收工吧。」
 
「這麼早?」
 
「是啊。你阿舅交代了,早點關店早點過來。」
 
原來阿舅把阿爺的照片掛在雜物房裡啊。那件雜物房,原先是放貨的,後來萬曆堂搬店了,貨大半都移到店裏,只剩一些畫框、沒用的茶壺、花瓶之類,還有斷了胳膊的佛像什麼的。
 
阿爺的照片掛在房間最深處,不走進去看不見。同我小時候從照片上看見阿爺不同,這張照片上的阿爺年輕些,頭上的白髮並不多,柔柔地笑得很俊。供桌上擺著豆幹、芝麻糕、無花果、花生和海帶幹這些。兩旁的蠟燭搖搖的,映得照片上的阿爺一小牆一小牆的紅暈。
 
不知怎麼我就怯了。
 
舅娘喚我先去給阿爺燒支香再來吃飯。「讓阿爺保佑細碗順順利利,聰聰明明。」我同舅娘洗了手跟進屋來。
 
拈著香時我問舅娘:「阿舅他們呢?」
 
「早上供過了。就剩你了。」
 
恭恭敬敬上香的時候,我就想,阿爺若是泉下有知,該是在家鄉呢還是在西貢?指不定他老人家來回兩邊跑很忙吧。
 
米飯熟的時候,舅娘喊住我,叫我盛兩碗給阿爺供上。我把米飯堆得老滿,可是都沒有辦法像阿媽做的那樣,她供給阿爺阿婆的米飯,上面永遠是座塔。
 
晚餐只有咕嚕肉、鹹魚幹、幹蒸的蕨菜和海帶拌胡蘿蔔絲。看來平常阿舅和舅娘就吃這麼些。
 
「你哥嫂早上上供的時候來過了。」舅娘沙沙拉拉地說著,好像在對空氣說話。
 
我低頭扒著碗裏的米飯。
 
「扶貞下午上班前我喊她來了。」
 
「噢。」我還是些許應了一聲,阿舅則沉沉地吃著,看不出有什麼表情。和阿阿舅娘坐一桌吃飯,好像我是他們的獨生女兒似的。 祭拜過阿爺之後,有好幾天我覺得很安心。我在電話裏把這事兒跟阿媽說了,她看來好似很欣慰的樣子。
 
這天,我無端端地問起扶貞:「見過阿爺不?」
 
扶貞正在絞指甲,邊絞邊看電視上的歌唱選秀節目。絞指甲也好,看唱歌比賽也好,扶貞都好像有點漫不經心,她的心思好像放在什麼地方似的。
 
「什麼?」
 
「阿爺,你見過不?」
 
這個問題使得她抬頭看我,認認真真地盯著我看,搞得我差一點以為自己問的是什麼不得體的問題似的。「阿爺啊,沒有見過。不過大哥好像見過。」她說的大哥是那個在海關工作的欒雄,欒雄大扶貞差不多十歲,欒雄出生時,阿阿舅娘應該還在老家吧。
 
我點了點頭,張口想說點什麼,結果只是「哦」了一聲。
 
「小碗見過吧?」
 
「我太小,沒有印象啦。那時候都還不到一歲。」
 
扶貞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她想了想,說「給你看個東西」就放下剪子,起身回房去了。
 
會是什麼呢?
 
照片上有年輕的阿爺、阿婆、阿舅、舅娘、阿媽,還有舅娘懷裏抱著的嬰兒——那大概就是欒雄。穿著白襯衫挺廓西褲的阿爺,看起來恍若隔世。我費了好長時間,才將上面的人一一辨認出來。穿著細花襯衫頭腦門紮著小辮的阿媽,看起來足足比阿舅、舅娘小一輪,簡直是個孩子。在這張照片上見著的阿媽,遠比實際上我認識的她來得更為親切和柔和。在我還沒有降生的年代,阿媽和阿爺阿舅他們一起,過著和現在截然不同的日子啊!
 
我不由得看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