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正午,蕭至傑倚在馬路旁的紅色磚牆前。他選了一塊黑絨毯般的樹影站著,即使如此,他依然出了一身悶汗。頭頂蟬聲大作,網子般蓋下來,無處可躲,噪叫地提醒他某些回憶,某個夏日。
他已經等了三個多小時,抽了半包七星,但他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對街那扇鐵灰色的門。他初來時,還有點納悶,是否找錯了地方。整棟建築物從正面看去,幾乎沒有他熟悉之處,他很難想像自己在裡頭生活了十二年。出來的那一天,他沒有回頭,大家都說那是不吉利的。他今天才發現,建築物的正面有著左右對稱四個大字,「及時醒悟,回頭是岸」。
十八到三十歲,本該是一生最燦爛的時光,他都耗在裡頭了。消散不去的尿臊體味,日復一日的刻苦勞動,污辱難堪憤怒絕望,如影隨形就是他的青春。
第一晚的印象他始終歷歷在目。
那是個陰暗狹小的牢房──獄卒總是稱那為舍房,就像他們說監獄是矯正機關一樣。名字沒有任何意義,某種程度上,對至傑來說,那裡就是地獄──六坪大的房間關著七個人。獄卒打開門的時候,十四隻眼睛盯著他,他從沒有感覺自己如此弱小過。面前的空氣似乎有股壓力,像一堵牆,他無法移動。有隻手從後面推了他一把,鐵門關上,三副鎖哐啷哐啷依序鎖上。最後一道尾音消散在空中後,他才猛然驚覺,自己真的失去了自由,還有其他所有美好的東西。儘管當時他根本無從描述或知覺那些事物為何,但光是那念頭,就足以使他從體內撕裂般痛苦起來。
他強忍著蹲下去的慾望,貼著柵欄站著,兩手抱著棉被和裝有盥洗用具的臉盆。已經沒有人盯著他了,但他仍舊站在原地,面前沒有地方供他容身,地上七橫八錯的黝黑身軀佔滿了所有空間。
他始終記得自己當初站在那裡,左手食指摳著臉盆側面的標籤貼紙。他把貼紙摳起一個小角,讓那個範圍逐漸擴大,當他發現貼紙快脫落時,便用力撫平,然後換一個角落開始摳。他不敢開口,不敢詢問,只是安靜地壓抑內心的需求,期待事情自動發生轉機,或只是等待時間過去,彷彿這也是解決的一種方法。
類似的情境他已經歷過無數遍,很習慣了,就像習慣自己的長相。國小二年級的時候,他因為上課吵鬧被罰在走廊半蹲十五分鐘。他沒有戴手錶,不敢隨便進去,怕時間還沒到,也不敢開口詢問時間,就這麼撐著發抖的雙手雙腳,一直半蹲到下課鐘響。女老師走出來看到他,臉上先是驚訝的表情,接著馬上生氣地說,「不是叫你十五分鐘自己進來嗎?」
四年級的全校朝會也是。那天操場熱得像沙漠,他在人群中被曬得頭昏眼花,十分不舒服。有好幾次,他都想舉手和經過的訓導主任報告,希望能下去休息。只要簡單的舉起手就好,但他就是辦不到。他想或許能先試著從挪動手腕開始,但反而連手指都無法移動。他只能眼睜睜看著主任一遍一遍經過眼前。
朝會結束前的五分鐘,他吐了,吐在前面一個女同學的背上頭髮上小腿上。女同學尖叫的聲音響徹整片天空,所有人以他為圓心急速退開,像是水滴落到螞蟻群裡。
儘管後來他有了改變,但如今面對滿室的凶神惡煞,他又回到當初那個提不起勇氣的小男孩。他下意識忽略這感覺──自己是懦弱無用的──繼續摳弄著搖搖欲墜的貼紙。
某個人起來去上廁所,小便的聲音在那一瞬間把他帶到山裡。某個不確定的童年回憶中,他和爸爸媽媽一起爬的山似乎也有這樣的水聲,像是廣播般走到哪裡都聽得見。聲音停止時,他又回到陰暗潮溼的牢房。然後他注意到男子躺回去時留了一點空位,再眨一眨眼,男子用不被別人看見的手勢,招手要他過去。
他躺下時,從齒縫間擠出一聲謝謝,那聲音小到連他自己都聽不到。沒多久,對面一名男子站起身朝他走來,一個肥胖壯碩的男子,兩隻手臂像是穿長袖般刺滿紅紅綠綠的圖騰。男子站在他面前,綠豆般的眼睛緊緊瞪著他,接著彎腰拿走他的棉被走回去,當成枕頭躺下來。
整個牢房沒有人開口,沒有人瞧過來,甚至沒有人改變自己原本的姿勢。就連剛剛讓位給他的男子──至傑潛意識中已把他當成整個監獄唯一的好人──此刻也是背對著他躺著,彷彿沒有發生任何事情。
半夜的時候他哭了。牢房太冷也太黑,天花板沉沉地壓下來,壓得他無法呼吸。他感覺自己不是蜷縮在四壁皆存的水泥地上,而是某個蠻荒曠野裡,隨時可能被攻擊,四周是無止盡的恐懼和黑暗。他想家,想他的母親。
有人狠狠推了他一下,是讓位給他的男子,他用氣音說,「喂,不要哭了,你把阿肥吵醒,他媽的一定揍你。」
即使如此,他依舊斷斷續續哭著,阿肥翻來覆去,好幾次他以為自己就要被揍了,但阿肥始終沒有醒來。
那是他最長的一晚。
至傑的視線因為汗水而模糊,他揉揉眼睛,繼續盯著鐵灰色的門。警衛室似乎有了動靜,一名警衛放下電話走了出來。他離開磚牆,往前站了兩步。門打開,冬瓜在戒護主任和獄卒的陪伴下出現,他瞇起眼睛,似乎一時無法適應外面的光線。主任拍拍冬瓜的肩膀,塞個東西在他手裡,對他說了幾句話。
「好好做人,別再回來了。」當時主任就是這麼對至傑說的,塞給他一千元,讓他搭車回家。
門關上了,冬瓜站在馬路邊像被留下來的人。他穿著白色汗衫、黑色西裝褲和涼鞋。他比入監時瘦了許多,衣服鬆鬆的掛在身上,給人一種淒涼的感覺。他臉上的皺紋像凝固的黃色波浪,看不見髮根的頭顱也是黃色的。他站在烈日下,一時不知何去何從。
本名林建東的冬瓜是監獄常客,進出監獄的次數之多,似乎早就印證了他不是吃這行的料。但他偏不信邪,每次出來總拉著新認識的獄友,想要幹一票大的。四十二歲那年,他和另外兩個朋友運了總價五億的毒品被逮,這次一關就是二十年。
冬瓜是至傑在監獄裡的第一個朋友,因為那個挪出來的空位。他是個矮小的男人,一點也不起眼。但他在監獄裡度過的龐大時光,讓他有一種泰然自若的悠閒,彷彿監獄是一間養老院──差勁但還過得去,至少沒有東西是可怕的。他的形象給至傑很大的震撼,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他看他的眼神都有一種由衷的尊敬。直到他也待得夠久,經歷了一些事情後,才改變了觀點。
冬瓜終於決定往左邊走,至傑越過馬路追了上去,他喊住他。
「小傑?」冬瓜睜大眼睛,過了一會兒才忽然想起似的浮出笑容。至傑待在監獄的最後幾年,兩人的關係已有了微妙的變化。他們仍然會一起行動,但也就僅止於此,裡頭並沒有比南國的雪更多的夥伴意識。「你怎麼在這裡?」
「我記得你今天出獄。」
冬瓜的表情有點恍惚──彷彿至傑的回答和他的問題並沒有關係,或是他無法理解其中的關連──但他的笑容仍然堆在那裡,在一道道的皺紋之間,卡住般掉不下來。
「我有事想要拜託你。」
層層烏雲中有束光射了出來,他終於聽懂了至傑的話。但另外一抹雲又罩了上來,他在至傑的雙眼裡看見一股強烈的情緒。
「什麼事?」
「我想要弄一把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