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參獎】101黃金分界線（二）文/鄭端端 福德神廟前，老榕樹下長年擺放著兩副象棋盤是老男人們勾心鬥角、兵卒交鋒的熱騰戰場，也是山坡樹林裡最熱鬧的地方。 根據老爸描述，當年經過民意代表的奔走爭取，山坡地違建群終於有了水電、鄰里門牌，大家更一板一眼的搭建起一間小小的里民活動中心。沒有正式身分，也就沒有政府的經費來源。鐵皮屋頂、各色長木板湊合成的簡易活動中心，地理位置比小廟高很多卻沒有人氣，終年幽暗陰冷。 去年，從土庫搬回老家，武勇注意到活動中心不知何時已粉刷煥新，連木框毛玻璃窗戶都換成明亮的鋁窗，門前的簡陋石板階梯被砌上防滑磁磚，屋外牆壁更豎起一面大看板，貼著幾張布告。 最近送完早報，武勇習慣把老機車停放在活動中心的階梯下面，順著階梯往上走幾步路即到自家門口。他特意提醒老爸，有人花錢替活動中心裝了冷氣機，仲夏午飯後，可去那裡享受免費的冷氣好好睡個午覺。 大人物來散步 中心才裝冷氣 「是誰錢多多，給活動中心裝了全新的冷氣機？」武勇問。 「聽說，信義路那邊的國王皇宮最近住進一位大人物，咱們沾了鼻屎兒福氣才裝上冷氣。」老爸看著影像閃動不停的舊電視，喝了一大口冰涼的啤酒。 「大人物？有多大？」 「比你、我都大。」 無從想像，武勇只好追問：「到底有多大？」 「空勇。唉，總之……比那一棟101大。」老爸用簡單的方式解釋。 「原來是101的老總。」 「不是。是你我倆的大頭頭。聽說，他三不五時會過來咱這邊散步，所以這片山腳地總要弄得像個公園的樣子。」 武勇莫名興奮起來：「他來公園時，你要告訴我。哇，看大人物ㄟ。」 「大人物有啥了不起，還不是跟你我一樣，兩隻眼睛一張嘴，吃喝拉撒睡樣樣通。」 「我不信，你又沒見過他。」 老爸啪一聲關上電視，冷瞪他一眼，好像看到啥怪物。 打開冰箱，武勇盛了一碗綠豆湯，站在客廳窗戶前，遙望信義路另一邊的大樓群。「咦，從前的水泥牆怎麼都不見了？」他喝一大口甜湯，竟然微有點兒餿味。 「你媽媽離開聯勤兵工廠後，這一大片狗屎地搖身變成黃金城；不過，那些都跟咱們沒關係。」 101頂端那支 傲視腳下盆地 老爸說得沒錯。記憶中，連延綿長的暗灰色水泥圍牆不見了，象山坡地旁的大馬路的另一邊，盡是數不清的高樓大廈。寬敞的信義路五段跨越基隆路後，毫不謙虛地往後延伸，尾端卻彎彎斜斜的掃向象山而煞住。山上的墳墓群隔著這條寬大的101分界線，日夜看著眼前這片繁華無比的富貴世界。 魁偉的高樓和百貨公司像雨後春筍般不斷地蹦冒出來，更以101超高摩天大樓傲視腳下的台北盆地。從基隆河口吹來的豐沛水氣碰著四獸山被迫往上爬升，讓101頂端剛硬的「那一支」經常堅挺在雲霧薄紗中，忽隱忽現、神祕發光，它是億富王國的權杖，至高無上。 黎明前，兩旁路燈仍舊明亮，武勇已騎著快報廢的破舊機車載著鼓滿報紙的帆布袋，像一隻被早起鳥兒追殺的小瓢蟲，從吳興街奔向信義路五段101黃金分界線的另一邊，在「松」字頭、乾淨寂靜的棋盤道路上飛馳。 送完早報後，兩三口吞下老爸準備的肉鬆蔥花捲，灌下半壺白開水，接著趕往市府捷運出口，低聲哈腰地散發廣告傳單，最後再收集回收的廢紙箱和瓶瓶罐罐。日復一日的忙碌奔跑能賺得填飽肚皮，他對自己十分滿意。 經過一年來的觀察，眾多高樓中，正面朝向象山的國王皇宮是武勇的最愛。它的頂樓高嵌著一隻八足圓扁甲蟲的標記，整棟建築披上米黃和黝黑相間的花崗石外牆，在背後象山墨綠山丘的襯托下，散發出尊貴不可攀的氣派。 知道有大人物住進這棟大樓後，除了十分詫異，更增添想祕探究竟的好奇；彷彿往腦子裡灌進某種異樣的激動元素，讓他常站在這片蒼蔭樹林被命名為中強公園的綠地上，仰頭瞻望對面魁偉的國王皇宮。 機車吵如甩彈 警衛吼他熄火 為了能遇見大人物，武勇將送報的原本路線倒轉過來，把國王皇宮放在最後一站。皇宮雄偉的正門躲在巷道內，面對著一大片修剪齊整的樹蘭矮籬和綠草如茵的空地。沒有隨意偷丟棄的垃圾堆，也沒有成群流浪的兇猛野狗。 大門的警衛們個個彪形大漢，穿著合身筆挺的黑色制服，雄赳赳、氣昂昂，酷像洋片裡的終極戰警。長著一副像老爸矮粗身材的武勇既羨慕又嫉妒，暗想這一輩子大概不可能修煉成這般男子漢的帥氣了。 當過士官長的老爸在年輕時的照片裡，即使穿上軍服還遠不如光復市場炸油條、賣燒餅的須爺爺的粗獷豪邁。老爺爺渾粗的雙臂紋滿醒目的軍徽刺青，是他店裡的一大賣點，當時國小學童的他經常看得肅然起敬，以為武林幫主大概就是這個模樣了。 紅面關公是老爸心目中最崇拜的英雄偶像。時常對著珍藏的關帝爺小雕像，唱嘆：「俺，在前世古代裡，說不定是關老爺麾下的掌旗兵卒，一路過五關、斬六將也。」 「大人物比關老爺大嗎？」武勇很想問他，怕挨揍，只好自己默默尋找答案。 大人物住進皇宮後，警衛們對老報童的爛機車倏然很感冒，破引擎轟卡轟卡的噪音酷似甩彈的爆炸聲，令人心驚肉跳。早班守衛小周是鄰居舊識，最近突對他吼叫：「阿勇，你先在巷子口把破機車熄了火，再拿著報紙走過來。」又嘲諷一句，「若買不起機車，就換一輛腳踏車吧。」 美麗寬闊庭園 不見人影走動 隔天，他只好遵照小周的命令，抱著厚重成疊的報紙徒步慢行。趁著幾步路的短暫時間，讓他首次近距離看清楚環繞國王皇宮的美麗庭園。 兩層樓高、銅黑色圓柱的正門大廳堂延伸出左右兩邊不同風格的花園。左側庭園的角落有淺藍色木條搭建的花亭，被斑綠的藤葛攀爬纏繞著，順著平整寬敞的蔥綠草皮，亭子和長廊花架之間，有一座像三層圓蛋糕的花崗石噴泉，可能為節省用水，沒有噴灑的水花和垂落的水濂，倒是有幾隻小麻雀上下跳躍，忙著找蟲子吃。 右側花園被守衛室和車道的出口占去大部分，多彩繽紛的花圃圍繞著一尊掩遮下半身、兩眼空洞的石雕女人。嘴角含笑的洋美女白皙的身材肥美豐腴，兩個圓滾半露的奶奶都快蹦跳出來。她若有眼珠子是否會回瞪一眼，罵聲……色狼。 圖畫般美麗寬闊的大庭園，總覺得缺少了些什麼。 花卉草地之間，不見有人影走動；超級乾淨的石階上，看不到半坨狗屎鳥糞或隨風飄過的塑膠垃圾袋。武勇很納悶，大人物該不會只愛聞著花香而不喜歡人氣汗味的聚集熱鬧吧。住在這聽不見笑聲的豪宅裡，遠不如中強公園整天有野鳥鳴唱和人群的講話聲；尤其一群左推右拉的太極拳師兄弟們，打著重複又重複的招式套路，把生命活力灌進平凡百姓的人生。 將厚重成捆的報紙交給正門的守衛後，武勇回頭去騎機車。一陣陣淡淡幽香撲鼻，低頭瞧見地面上有零散飄落的小白花，花瓣外圍潔白，中央呈豔黃色，彷彿蛋白包著蛋黃，美麗清雅。 他不禁仰首張望，豪宅庭園裡有一株枝幹粗大的喬木撐長出許多鹿角形分支，各枝頭綻放著紙風車似的白黃雞蛋花，花朵輕飄著自然清香，沁人肺腑。他猛然想起，這是梅姊最喜愛的雞蛋花樹。 ● 當年，搭乘統聯南下的長途客運車。一路上，武勇緊緊拉住大姊的袖子，深怕一鬆手即會找不到回家的路。「武勇，不要害怕。」梅姊手指著車廂尾端的廁所說，「我去洗手間，馬上回來。」 「不要。」弟弟搖頭說，「這車子裡坐滿一群陌生人。」 梅姊輕嘆氣：「你睡個好覺，醒來時，就到土庫了。」 他固執著，依舊不放開手。 鎮離家多遠？睡一天就到了 她撫摸他的肩膀說：「今早，隔壁阿珠來還故事書，你怎麼不理會人呢？連說一聲再見都沒有。」 「她很討厭，說我是青蛙的弟弟，癩蝦蟆。」 「那她是公主啦？」 「不，她是皇后，以後會住在皇宮裡，有好多好多的錢。」 姊姊笑了，摸摸弟弟的頭說：「那種神話只有在藍眼睛白皮膚的阿凸仔國家才會有，在咱們象山山腳下，絕對不會發生。」 「真的？」武勇好高興。心想以後若碰面，一定要狠狠取笑阿珠一番；但是又擔心，她可能再也不理睬人了。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地鬆開手，跌入夢鄉。 姊姊說話算話，睡個長覺醒來，果然到達了土庫。土庫鎮距離台北老家有多遠呢？這很難弄清楚，總之從一大早睡到太陽快下山就到了。 下了巴士，兩個行李和書包讓冰梅沒法伸手去牽弟弟，面對陌生環境的武勇卻裹足不前，呆呆站立在路旁東張西望。 「別緊張，小鎮就這麼一條直腸子的街道，你不會迷路的。」冰梅放下帆布行李包，伸手試圖拉動他。武勇猛搖頭後退好幾步，忽瞧見路邊兩隻原本躺著的大狗突然站起來，冷森森的眼神直逼得他趕緊靠近姊姊。 「餓了吧？再走幾步路就是廟口，鴨肉興的燻鴨胸肉很嫩又好吃，我剁一大盤給你當晚餐。」 「不，我要喝冰可樂。」 「這裡不像台北到處都有7-11和飲料販賣機。你將就一點吧。」她的口氣有些不高興，緊皺眉頭。 活在自己葫蘆 姊憂長大難活 往日經驗告訴他，惹怒別人生氣時，只要低下頭、閉上嘴巴，讓沉默軟化氣氛。待一會兒，氣憤消了，對方會不知不覺表現得更寬容友善。 「你這孩子，罵也不是、放牛吃草也不是，總是活在自己的葫蘆裡。長大後，怎麼過活？」 他依舊保持沉默。不知為何，姊姊突然眼眶發紅，哽咽：「國中學校對面有一家雜貨店，去買冷飲吧。」她手牽著弟弟往街道走去。 敵視的大狗居然友好地搖起尾巴，彷彿認出熟人似地。忽然間，武勇開始感興趣這個陌生的小鎮，像讀故事書一樣，雖看不懂，經過多次翻閱後，從連篇的圖畫裡總會抓出些東西來。 夏日黃昏，天空剩下魚鱗般的晚霞，天色逐漸灰暗。一條街的小鎮浮蕩著悠然自得的閒適感，兩旁貼街的透天老屋露出暈黃收斂的燈光謙虛地照著姊弟兩人。武勇停住腳，又開始東張西望。 「我不口渴了，想回家。」 「不遠了，接近街尾時，會有一整排木造的日本宿舍就是姊姊的家；往後也是你的家。」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