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慧】
對她而言,一粒沙真是一個世界,樹會說話,因為愛看屋頂上的青苔,她寧可選擇側門走入,在很多不具體的形象中看到具體的圖像。「我是小孩、我也是大人、我是男人也是女人,我是那隻啼叫的鳥,」因為人生如夢,現在此刻便是夢,一個不停重複的夢,她畫的都是夢中人物。
第一眼看到吳淑真,即被她的優雅和純靜的氣質吸引,我們坐在吳宅正廳的圓桌前說話,我有一點恍然,更多是震驚,她和哥哥數十年來與生活在雲林斗六的一棟古蹟民宅內,彷彿與世隔絕,但卻有何等深藏不露的人文涵養及浪漫的天真情懷。
那是一個秋天的下午,我和一群人二度拜訪吳淑真。車子經過斗六,開進了郊區田野,四處都是垂纍的稻米,車上有人說,「以前吳秀才的田地跨過濁水溪,每每騎馬巡田,都巡不完。」吳淑真的祖父是清末秀才吳克明,而曾祖父吳朝宗曾是領清武官、千總及雲林大總理。父親吳景箕為東京帝大漢學博士,曾任斗六初中校長,退隱後譯有唐伯虎、陶淵明等研究,曾創作五千首古詩(梅鶴水雲詩存)。吳淑真有一個傳奇的家世。
為畫而生的仙女
我們來到了深鎖的吳家庭院,望著大門口的地址牌,地址以俊秀毛筆字書寫在木板上,一群人只能驚嘆,這是什麼地方?誰又住在這裡?
一九一一年,梁啟超因推動戊戍政變失敗而流亡日本,台灣社會運動領袖林獻堂邀請他到台灣,梁啟超便曾造訪吳秀才家,並留下一些對日本資本家剝削農民之不平而鳴之詩。而在七十年代,當時台灣青年畫家席德進也曾慕名而來,並為吳宅做了素描和畫作。
正廳中央供奉祖先牌位,廳內樑柱上是她祖父留下的對聯:仙人掌上雨初晴,野鶴巢邊松最老。這一家人不但家世顯赫,且從來都有愛好大自然的習性以及於人生隱潛之傳統。
吳淑真住在這裡,吳光瑞也是。這一對兄妹遠離塵囂,長年看守祖先家宅,平時都在自娛畫畫或寫字,吳淑真的畫作純粹美好,曾看過的人都稱奇,無師自通的她創作量如此多,作品風格也繁複有加,美術界如劉其偉在世時也相當驚艷,曾鼓勵她繼續畫,當時任美術系系主任的他戲稱,「我的位子給妳坐。」但她說自己一向平常過日子,沒有得失心,但是不經心時也說過,「繪畫救了我,」以及,「這一生是為了畫畫來的。」
無欲無求畫尪仔
從小,吳淑真喜歡讀文學作品,第一本讀的小說是「簡愛」,她到今天都還記得小說主人翁羅切斯特後來目盲,如何伸手觸摸天空降下的雨滴。此外,她還讀過許多世界名著如毛姆、羅素及卡夫卡或者尼采、叔本華、卡謬等眾多作品,「那些書中總是一句話便讓我回味無窮,」從小沉浸在浩瀚的西方文學書冊中,她個性中的浪漫情愫得以滋養長大,她到今天都是那個文學世界裡來的人物。
吳淑真七十歲,至今未婚,從小住在這古老的住址,彷彿仙女下凡,墮入吳家,一生都留在家裡,一直到廿五歲都是無憂無慮的高個少女,在斗六鄉下有美好的童年回憶,譬如把螢火蟲抓來裝在瓶子裡,也灌過蟋蟀,躺在樹上,日暮像金黃色的蚊帳,她想抓住夕陽,以蘆葦綁住草莓做項鍊,看著靈巧的蜘蛛編織,觀察班剝的老牆,從中看到具體圖像,日子在花氣和鳥聲中度過,然後,開始照料生病的母親,隨後父親,為了討好父親,開始畫畫,因為哥哥的朋友看了她潦草的幾筆,便認定她會畫圖,「只會畫瘋貓,」雖然她這麼承認,但一畫就不可收拾,從此以為「畫尪仔好過日子」。
對她,凡事無奇,說語亦輕聲慢語。遠遠望她,她仍然是那個不沾染塵土的仙女。談起繪畫,她亦無事,「沒事做,就來畫,」一天畫三張,水彩畫,或許那更像她簡潔的天性,水彩而非油畫,一般「一張畫廿分鐘就畫好,」但有些畫則需要好幾天才能完成,那時她必須停下來和那些尪仔聊天,從不打草稿,也不調色,「不喜歡打草稿,即便人生也一樣。」風平浪靜,但所有想做的事都以耐力完成,一步一腳印,這些字都是她用語,「不走一般人的路,但人生沒有大風波,」從來不覺得自己和他人相同,也從來沒想到要出家。
這一生若不畫畫,「那就寫小說」,事實上她寫過並投過稿,說是「騙稿費來買黑膠唱片」,也織過毛衣圍巾椅墊或做過陶藝,不但寫過書法,還好好學過鋼琴和手風琴,唯一做不來的是種菜。從來不覺得無聊,很少看電視,若果真這麼做,一定是心情不好,也沒有很多朋友,但女性朋友有幾個,和男性朋友只談畫畫,從未想過結婚?不會遺憾?不會,一點都不會,沒有想過結婚,因沒有理想對象,她至今是好女孩,謹記父親嚴格的家教,「別人的東西,不能愛,」不但不想成為別人的外遇,且還有自知之明:身高這麼高,去那找?
一樹一葉都有夢
她其實是一名神秘主義者。雖說從不算命,凡事沒有定見,不喜計算,也不耐公式化。對她而言,一粒沙真是一個世界,樹會說話,因為愛看屋頂上的青苔,她寧可選擇側門走入,在很多不具體的形象中看到具體的圖像。幼兒便知道,大家都睡了,只有她還在幻想,「我是小孩、我也是大人、我是男人也是女人,我是那隻啼叫的鳥,」因為人生如夢,現在此刻便是夢,一個不停重複的夢,她畫的都是夢中人物。她說,每個角落都有夢,每一樹一葉都有夢。
小時候愛哭,日據時代空襲來時,因跑不動,也站著哭。長大後再也不哭了。她說,她這一生如此轟轟烈烈,除去愛情,她一定是最幸運的人。但她也說,她不是「蕾絲邊」。她只是吳淑真。
和她聊天,吳淑真會出其不意地冒出一些很奇特的句子,譬如「人是住在房子的鬼,鬼是離開房子的人。」或者「我是鐵道,你是火車一直走。」「狗對著垃圾車一直吠」。那些句子都是她的人生印象,也是她內心的繪畫風景。
而她的人生和父母息息相關。母親是才女,畢業彰化女中,「頭髮烏金,」很喜歡唱歌,在吳淑真的回憶中,她總是躺在榻榻米上聽母親唱好聽的歌。吳淑真和父親特別聊得來,父親愛思考和讀書,她和他總有聊不完的話,父親要她讀屠格涅夫的散文集,而只有他聽得懂她的瘋言瘋語,最後也只有她陪伴他說話,度過餘生。
吳淑真的父親吳景箕「常穿皮鞋去摘木瓜」,喜歡騎馬,馬術出奇地好,譬如策馬入林,當馬匹快步穿過低啞樹枝時,他便翻下馬腹,再翻回來,騎馬英姿不知羨煞多少人;他的文學和藝術品味終身影響著她,「但父親管教也很嚴,」她也回憶那些少女嚮往外出的日子,要佣人先將鞋子拿到門外,再赤腳溜出去搭三輪車,但她愛父親,「沒人管才是不幸,」她寧願父親管教;那些年,她也騎自行車去學鋼琴,愛狗一路跟著並四處吠,有時她索興躲起,讓狗到處找她。她有過許多幸福的日子。
畫出懷念與夢想
父親逝世後,她更有時間作畫。也可以算是為父親作畫,畫畫成為懷念他的一種方式。父親走後,她才明白,原來心是一切,只要用心,便可以畫出夢想。從來不喜歡訂時間表的她,從來對開畫展一事不經心的她,逐漸地改變了主意,「這一生一定要好好辦一次畫展。」
雲林吳家不但是台灣十大家族,斗六吳秀才宅也是台灣十大民宅,研究台灣歷史古蹟必知之地,那年遭到九二一大地震的襲擊,己有倒塌破損,前幾年,宵小更多次直接上門偷傢私,這些都是吳氏兄妹的內心之痛,他們不喜客人來訪,也不便明說,因無力維修,內心深處為家宅逐日毀敗感到羞慚,「以前這裡漂亮多了,」其實要維護古蹟,也只有以公共之力才能完成。但因不相信政治,他們因而也了無心願,只保持了緘默。
吳淑真的哥哥吳光瑞是書法家,筆力挺俊,可以和于右任相提並論。他亦從來沒想過要去開展覽。他沉默寡言,也陪坐在圓桌前和許多晚輩聊天。吳淑真身上的衣帽色彩出奇柔和好看,使她看起來似乎就像她自己的畫中人物,充滿異國色彩,夢幻神奇,「菜市場買來,隨便搭配。」她只笑著說。
她說,她從來不想當貴婦人,「因為貴婦的生活沒意思,」她不但不是貴婦人,她根本便是個仙女,一個下凡的仙女,她來到人世間是為了父親畫畫,因此她一直是那個「為父親繪畫的女兒」,父親死後多年,她終於畫出她自己──那個叫吳淑真的人。
(「彷彿仙女下凡」素人隱逸?強烈風景──吳淑真畫展,11月4 日至11月28日,在台北信義誠品書店六樓展演廳展出,詳情洽電主辦單位明基友達基金會:03-3598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