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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擬的存在 ─ 我的數位記憶
蔣勳
第一次用 SkyPe
與遙遠地球一端的朋友通話,那聲音如此清晰,彷彿可以聽到空氣中許多長短輕重頻率的震動,像長長短短的線,像輕輕重重的點,像一列一列的數字,我唸給朋友聽的竟然是宋詞裡的句子:二十年來成一夢,此身雖在,堪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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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身體也是一種虛擬的存在嗎? ................................................................................................................................................................................
數位是什麼?
與我同一代的朋友,或者完全與數位生活絕緣,堅持傳統的生活方式;或者已經努力趕上年輕世代的步調,每天坐在電腦前,寫作、搜尋資料、訂購書籍、安排旅遊、閱讀新聞、網路刷卡轉帳
… 適應新的數位世界,如魚得水。
顯然,數位時代的趨勢已全面來臨。今天二十歲以下的一代,不會再有任何對數位生活的疑慮、排斥或拒絕,他們,自然而然,在數位的生活中成長。
以書寫來說,我現在在電腦前按著鍵盤,與以往用手書寫是很不同了。
我的童年,書寫是一門重要的功課。作文、週記都用毛筆工工整整書寫。所有的作業,也都必須一筆一畫寫成方方正正的漢字。理化課,博物課,甚至數學課,寫錯了字,都可
能被 老師處罰,把錯字改正,重複寫一百次。
「書寫」不只是知識,不只是功課,「書寫」是一種道德。
大人們總是用「筆不正,則心不正」做教誨,使孩子們在「書寫」行為裡承受莊嚴的道德使命。
做錯了事也常常用罰寫字來懲罰磨練,「書寫」行為裡因此有太多與生命教養分割不開的聯繫。
手拿著筆,一筆一畫,工工整整,規規矩矩,在紙上書寫。「書寫」變成一種「銘刻」,是如此具體而且真實的記憶。
拿出少年時代自己的筆記文稿,還會嚇一跳。筆跡如此整齊規矩,在泛黃的紙張上,好像擁有對抗時間的頑強力量。
真的是「銘刻」,古人用刀把文字深刻在竹子上,深刻在石頭上,或鐫刻在銅器上,契刻在牛骨龜甲上,都是為了使「書寫」成為不可磨滅的記憶。
數位時代來臨了,我們還能保有真實、具體、不可磨滅的記憶嗎?
大約在二十世紀的八零年代,我擁有了第一部電腦,在同年齡的朋友中,算是比較早接觸了數位科技產品。我委託學生從美國購買一部麥金塔
SE ,放在桌上,覺得很美,沒有怎麼用,一擱就是幾年。
我仍然用手一筆一畫工工整整在小格稿紙上書寫,一本書,一寫十萬字,送到印刷廠,排成鉛字,一疊密密麻麻用手書寫的稿紙就丟到紙簍去當垃圾了。
那一部麥金塔後來轉送給朋友,過時了好幾年,她還稱讚好用。
沒有多久,我又買了一部 IBM 桌上型電腦,主機很大,面版視窗簡單,像現代極簡藝術品,我的數位生活還只是美學,並不能立刻實用。
隔一段時間就有一件數位「玩具」,隨身碟、錄音筆、數位相機、手機、 IPOD 、
IPODPhoto 、 PDA 、一直到掃描圖片、列印圖片、演講的 PowerPoint
製作圖檔,所有的產品都像新玩具,我也似乎重新經歷了一次數位的童年。
二十世紀的九零年代,我還擔任教職,學生交來的作業大半不是手寫的,用電腦打字列印出來,整齊漂亮,看起來像正式的出版品。我這一代對印刷的出版品有無名的尊敬,出版印刷先經過「手工書寫」的千錘百鍊。年輕一代的「數位」,跳過了「手工」,外表漂亮,但往往不能細看,裡面不僅錯字白字連篇,詞彙亂用,或者整段從別處「剪下」「貼上」文句思路紊亂不通。
人類的文明往前遞進,從石器時代過度到陶器、青銅、鐵器,從手工作坊到大型工業,外在生產型式無論如何改變,沒有離開過「人」的本體。
歐洲工業先進國家不斷回到「人」的本體,思維工業、科學、數位發展的方向趨勢。
「數位」能夠離開「人」的本質單獨行走嗎?
數位在這小小的島嶼上的速度卻快到無法使人停下來或緩和下來思考。
我最後離開校園前,不但學生交來的作業全部是列印文稿,已看不到一張手寫作業;同時也有人交給我一張光碟,很酷地說:文字和圖檔都在裡面,你自己在電腦上看。或者比較善意地說:老師,你有
E -mail 信箱嗎?我把作業傳給你。
許多學生出國了,去歐洲的幾位,到現在還常常收到他們手寫的書信,套在美麗挑選過的封函裡,貼上漂亮的郵票
( 也是挑選過的 ) ,使我珍藏在抽屜裡,不時拿出來看一看。
也有一位在 LA 學數位藝術的學生,忍不住,勉強用手寫了一封信,質問我:怎麼還沒有
E-mail ,你想從世界上消失嗎?這位被我激怒的可愛學生在信末補了一句:也好,總有一天,你會被送進博物館-寫字給人看。
開始數位生活
我終於開始了我的數位生活,不是害怕被送進博物館寫字給人看,是因為 SARS 的流行蔓延。
病毒看不見、摸不到、嗅不到、聽不到,但是「存在」。病毒是多麼偉大的「數位」。
我停了所有的課,在家安置了一台新的電腦,找了一位騎車五分鐘可以到我家的工讀生,隨侍待命,解決我各種數位難題。
我認真進入了數位生活,數位的文字,數位的圖像,數位的聲音,這麼真實,又這麼虛幻。
我在鍵盤上敲出一個音,出來幾十個字,幾十個字同時「入選」我下面的思維,和我手寫時的思維如此不同。
我在視窗上掃描一張舊照片,調整亮度,裁切,放大或縮小,彷彿記憶在數位裡重新組合變化。
這是真實的存在嗎?我看著那些沒有存檔的文字圖像霎時消失,想到佛經裡的句子:「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我彷彿努力調息,用長久手工書寫累積的近於禪定的力量,面對波濤洶湧而又如此虛幻的數位世界。
電腦裡儲存著許多虛擬的存在,我不放心,總是要列印出來,眼見為憑。
教我電腦的工讀生笑我保守,他說,你不是常說:色不異空,空不異色嗎?
漸漸電腦上手了,也就比較大膽,一次一口氣寫了一萬多字,正在得意電腦書寫與思維已經天衣無縫,忽然停電,我面對一片漆黑視窗,呆了許久,打電話召來工讀生,以為他有辦法拯救,結果一無所得,我覺得腦的記憶裡有一篇自己從來沒有寫過的一篇精彩文章,但是搜尋不出來了。我沮喪坐著,工讀生抱怨說:不是教你隨時要「儲存」嗎?
他發現我沒有反應,只好又進行他慣例的開示,嘆一口氣說:你不是常告訴我們佛經的「成」「住」「壞」「空」嗎?
我的電腦因此加裝了「不斷電」的保護系統。
我習慣在早餐後在電腦上看當日新聞標題,有關心的題目,才點進去看細節報導。
最頭痛的是夾在少數朋友信件裡龐大的「垃圾」廣告。
中毒的恐怖也有加裝的防護軟體減低了焦慮。
SARS 過後,我逐漸適應了新的數位生活,可以一面寫作,一面接通網路聽我最喜歡的法國古典音樂電台。
數位是如此自由的世界,不被驚濤駭浪嚇倒沒頂,就可以優遊自得,心事逐浪高。
畢昇在十一世紀初發明活字印刷術,被列為人類上一個一千年最重要的歷史變革。數位的發明,無疑地,也將是下一個人類文明最重要的歷史變革吧!
我的電腦裡儲存著許多古代藝術品的圖檔,有時後打開一張達文西的「施洗約翰」,不斷放大,看到最細小的局部,看到清晰與模糊的交界,再放大就只是虛擬的馬賽克方塊了,我停在那虛擬的片刻,知道「存在」對即使達文西而言,也有如此與虛擬的混淆交界。
第一次用 SkyPe 與遙遠地球一端的朋友通話,那聲音如此清晰,彷彿可以聽到空氣中許多長短輕重頻率的震動,像長長短短的線,像輕輕重重的點,像一列一列的數字,我唸給朋友聽的竟然是宋詞裡的句子:二十年來成一夢,此身雖在,堪驚-
我們的身體也是一種虛擬的存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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